正文 第32章 醒著(12)(3 / 3)

我狂奔進腦外科住院部,穿堂風在我耳邊呼呼地吹響。我的腦海中反複出現回家時他躺在床上沉沉入睡的樣子,他冷淡的樣子,他憤怒的樣子……印象最多的自然是在家裏這幾天我們頻繁的爭吵與和解,他的暴怒與屈服。

那些被忽略的細節在此刻全部泛上來。

你開始戴眼鏡,不是因為近視;你頭痛,不是因為工作壓力太大;你因為鬧鍾沒響而生氣,不是因為瑣碎;你注射,不是因為沉溺毒癮無法自拔;解釋這一切的答案隻有一個——你病了。

我又變回了那個十四歲的女孩,敏感,衝動,想要躲閃卻又避之不及。終於,當門牌上那一連串的數字在閃過之後終於到了宋雨征告訴我的那個時,我毫不猶豫地推門衝進去。

床是空的。

被子疊得很整齊,旁邊的櫃子上擺著一堆瓶瓶罐罐,簇擁著中間擺放的相框,以及幾摞厚厚的本子。

我斜著眼睛看那桌子。我怕藥瓶上有我所無法忍受的字樣,我怕那張照片會成為永遠紮在我心頭、讓我意識到自己這幾年來的變化甚至變異的一根刺。

一位小護士走進來:“病人家屬嗎?”

我點點頭。

“病人在做檢查,你稍等會兒吧。”

護士走後我站在原地,我隻是走到床尾,在病情卡那裏,重新確認了那個已經從宋雨征口中得知的病情。確認之後我就在原地蹲下了,抱著頭,像犯罪分子被當場查獲。

門忽然被打開。

我猛地站起。

一個穿著藍條紋病號服的男人拄著拐杖慢慢地走進來。能看得出他的身材是頎長高大的,可肩膀就像挑著兩擔重量懸殊的水一樣一高一低,甚至連後背都為了遷就低的一邊而微微弓起。內蜷的手如同被燒化的塑料似的抽成一團,無法自抑地顫抖。

他的頭發全部掉光了,白色的網格套子裹住裏麵的紗布,目光呆滯。

“你……”我強壓著自己內心的恐懼,“你……你是……”

他直勾勾地盯著我,口水從半張的嘴唇裏攜帶著尊嚴滴落而下。

“我……”他的聲音很含混,“我……找我……女……兒……”

我後退幾步,用力抓著牆:“你……”

他望著我,忽然“嘿嘿嘿”地笑起來:“你……是我女兒……”

“我不是!”我把身子迅速轉過去,一股什麼東西似乎在順著食道向上翻湧,“誰是你女兒!你認錯人了!我不是,我不是!”

我的聲音惹來了剛剛那位護士:“喊什麼喊?不知道住院部需要保持安靜?”

我縮在角落裏:“他……他……”

“這有什麼好喊的?”她白了我一眼,又扶著那位病人,“跟你說過多少次,你的病房是在隔壁,怎麼總是忘呢,哎……”

她扶著他慢慢遠去。

開門聲響,關門聲響。

我起身以最快的速度跑出去,像我跑進來時一樣匆忙,似我六歲見到垂危的小表哥一樣恐懼。

我跑出住院部,埋著頭拚命地向前跑,忽然撞到一個人。

我忙不迭地道歉,抬起頭,忽然愣住。

他看上去沒有任何變化,英俊年輕得如同我六歲那年的初識。

他穿著我買給他的那件深藍色毛衣,那對翻出的白色尖領幹淨得晃疼了我的眼睛。

“這麼急急忙忙地跑去做什麼?”他的嘴角有笑,和煦地點燃了身邊的風。

我吃驚得幾乎說不出話:“雨征說你……”

“是,不過,”他動了動胳膊,“痊愈了。”

我因極度興奮而尖叫了一聲:“真的嗎!那你為什麼騙我!”

他頑皮一笑:“也不想想今天什麼日子。”

又是一聲驚呼:“愚人節?!你知不知道我擔驚受怕了多久!”

“我當然知道,”他笑著揉揉我的頭發,“否則我為什麼讓你來接我出院?”

“出院?”

他點點頭。

我挽起他的胳膊:“回家?”

“是,”他把臉衝向屋外的陽光,“回我們的家。”

睡了你不會知道我有多慶幸。

你也不會知道我有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