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煙灰缸從他的手中接過,放在茶幾上。他緩緩抬起頭,那神情似乎在詢問。
“我不是要離開這個家,”我望著他,“等嶼叔徹底想明白了,我會回來的。”
他自然明白我那句“徹底想明白”指的是什麼。他重新拿起煙灰缸,順著垃圾桶沿兒一下下磕著。
我和宋雨征來到機場。是時一點二十分。
我看了看航班:“買兩點半那班?”
“還是買三點十分那班吧。”
“你不想早回去嗎?”
他想了想:“我早就買好了。”
我已無須贅述自己和宋雨征之後的生活是如何的平靜祥和,而他帶給我的久違的安全感於我又是多麼彌足珍貴。此刻我隻想直接跳到我們的結局。直麵,書寫,痛苦,或許接下去就是涅槃,就是解脫。
在結局到來之前,我忍不住想跳出來說些看似不搭界的話——此刻我忽然想起自己在大學時曾經讀過的一個劇本。最後一幕中,那個已經因難產而死的女人選擇在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重返人間,她以為這樣便可以帶著充滿陽光碎片的溫暖記憶永久地沉入冰冷的地下,然而,她二十六歲的心與十四歲的身體則成為粉碎這一切幻想的罪證。
她希望而去,失望而歸;她歡心而去,傷心而歸。因為她發現自己死去時的年齡與頭腦讓她預知了以後所發生的一切,她在內疚與淚水中度過了這一天,隻因自己生時不知珍惜。
不朽的劇作家似乎試圖在同樣不朽的劇作中引導觀眾產生永恒的思考——在真正的結局未曾到來之前,人是否永遠不知珍惜,把眼淚留在了身後的無盡悔恨中。而之所以如此引導觀眾,或許因為連劇作家自己也無法解釋這一先命運而存在的悖論。
我把自己的懺悔姑且擱在這裏,然後以筆為翅,再次奔赴那個早已經曆的結局。
我不記得那塊懸掛在頭頂的牌子上的字是什麼顏色。甚至,我也忘記了它的字體,字號,下方是否有英文標誌。當它出現在我麵前時,帶來的直觀慘痛與麻木已經可以把那些細枝末節全部屏蔽,隻留下三個字——腦外科。
不見盡頭的走廊,極遠處有天光,模糊了四周的深灰色,也模糊了不久前的記憶。
“我很多年之前就不過這個節了,你可別跟我開玩笑。”我的身體在微微顫抖,那是愚人節恐懼症爆發的前兆。
宋雨征把我緊緊摟住:“這是韓阿姨親口在電話裏說的,她總不可能騙你……”
“嶼叔為什麼不自己告訴我?”
“就是他想瞞著你!”
“瞞我?你胡說什麼呢宋雨征!”
我試圖掙脫,卻被摟得更緊:“我沒騙你,是葉叔一直在瞞你……韓阿姨上次本想在電話裏告訴你實情,可她後來還是忍住了……她以為你回家之後葉叔就什麼都瞞不住,沒想到還是……而且,你之所以到現在才知道,其實都是因為他讓我們……”
他忽然噤聲,怕是自己也意識到了什麼。
“我們?”這個詞足以讓我全身的汗毛都立起來,“你也幫他瞞我了?”
“我……”
“你隱瞞什麼了?”
“他來北京跟我長談了一次,很誠懇,也很溫和。我告訴了他自己近幾年的規劃,當然還有對你的感情,甚至……我說起自己正準備跟你求婚。然後他就說了自己的病,還讓我把這次求婚提前,所以……”
“所以什麼?”
“所以讓我配合他演出戲……”
“然後你們就吵架給我看?”
“……嗯。”
“你們料定我會走?”
“是葉叔料定的……”
想起他那句“看來,我還是了解你的”,我忽然一陣眩暈。
——沒錯,在這方麵你始終了解我。你了解我的脾氣,明白我會在什麼時候賭氣什麼時候發火——我總想著你就算知道這些又有什麼用呢?今天我可算明白了。
隻是,麵對如今這個按照你的設想發展而來的結果,你是高興,還是失落?你明明白白地告訴我,當我按照你的預期把那些刀子一樣的話嗖嗖扔出,你是難過,還是解脫?
其實你什麼也不用說,我知道,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