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近能回去一趟嗎汀汀,”她的聲音聽上去很憔悴,“你嶼叔不太好。”隻有她會隨著我的習慣稱呼,不像林紫蘇一樣直呼其名。
先讓我心頭一緊的也正是這個稱呼。嶼叔,嶼叔。有多久沒有人在我眼前提起了?又有多久沒人這麼叫過他了?接下去我才開始思考那些更為現實的問題——什麼叫不太好?他怎麼了?病了?嚴重嗎?這一係列飛上心頭的疑惑讓我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停滯,可連我自己都不信,說出的竟是冰冷到不沾人氣的四個字:“怎麼回事?”
“他拒絕治療,隻有你能勸他……”
“他到底怎麼了?”
“回家你就知道了……”
“家?不,那早就不是我的家了。是他的,是他和林紫蘇的,而不是我……”
韓阿姨接下去的話讓我震驚:“他們已經離婚一年多了,難道你就完全不知道?”
“不可能!他們的孩子呢?難道他們離婚也不為孩子考慮?”
韓阿姨沒有回答:“我早該料到葉嶼和林紫蘇長不了,可我想不通你們為什麼會鬧到今天這個地步?有話直說難道不好嗎?”
我像個審判者一樣站在床頭。與其說是沒有打擾,倒不如說是不知醒來後該同他說些什麼,於是幹脆希望這睡時沉默停留的時間長些,再長些,否則醒來後隻有徒留的尷尬。的確,我們失去聯係的年月太長,長到把前十幾年的情誼全部拿來抵消都遠遠不夠的境地。同時,我們的緣分也太長,長到我明明已經把絕情的話都說盡、架都吵完,到頭來我還是得回到家,等他醒來。
床頭櫃有兩個,那邊的已經空了,這邊的隻擺了一個相框。居然是我們的合照。就是韓阿姨抓拍下的他婚禮那天,吹口琴時我們相視而笑的瞬間。那時的嶼叔那麼年輕,身著一身白色西裝,在矮小的我麵前高大如同天神。
不知為何,我忽然覺得它存在於此是一個錯誤。盡管它已經在他的床頭擺放了那麼多年。無論是以前那個狹小擁擠的房子,還是現在。
然而把照片取出來的一瞬間,我清清楚楚地看到照片背麵有一行行楷:
願這樣的時光漫長,直到永遠。
我的眼眶忽然一熱。
我叫他:“嶼叔,嶼叔……”
他睡得無聲無息。我拉起他溫度偏低的大手,在他耳邊輕聲叫道:“嶼叔,我是汀汀,我回來了,嶼叔……”
他醒來,看到是我,並未表現出太多驚訝:“是林紫蘇告訴你的?”他的聲音很沙啞。
“是韓阿姨。”
“我大約猜到了。”他理了理背後的枕頭,“你怎麼進來的?”
“我有鑰匙。”
“我還以為你早把鑰匙扔了。”
我無言以對。
他輕笑一聲,眼瞼處因為太瘦而已隱約起了皺紋:“還認得這個家?”
我沉默。
他咳了幾聲。“嚴重嗎?”我問。
他搖搖頭。
“韓阿姨說你病了,是什麼病?”
“你很關心?”
“當然。”
“也是為了這個回來的是嗎?”
“嶼叔……”
他揉著太陽穴淡淡道:“偏頭痛。”
“可韓阿姨說你……”
“是我讓她這麼說的。”
這個結果顯然讓我太過意外:“這算是聯合起來騙我嗎?接到韓阿姨的電話時我有多擔心你知不知道!?”
他從枕頭下麵拿出一個鬧鍾看了看:“果然以為我不久於人世才回來的。
看來我贏了。”
“你們……在拿我打賭?”
“雖然贏了,但我還是對你很失望。”
“我對你更失望,你居然裝病。”
被愚弄的感覺讓我憤怒。我撤身要走,手腕卻被他一下攥住。“別走……”大概是意識到失態與服軟,他的聲音立刻變得堅硬了許多,可說出來的話卻讓我更加心疼,“陪我待幾天就這麼讓你為難麼?”
“為什麼騙我?”我開始服軟。
“否則我怕你不會回來……”
“對不起嶼叔,對不起,這幾年我一直在想家,但我就是不願意承認。”
他沒有說話。
“其實我從來就不想說那些話傷害你……我發誓真的一點兒都不想那樣……我不過是想給自己一個不回家的理由,我想讓自己恨你,否則我過得更痛苦……”眼淚源源不絕地落下來,那是我近幾年第一次哭,那也是我第一次決定向他完完全全地袒露心扉,讓他明白我心中最真實的想法。我告訴他姨媽的回國,告訴他我去找過韓阿姨……我把造成這兩年隔閡的一切都告訴了他,沒有隱瞞,我什麼都說了。
我哭得喘不過氣,說話斷斷續續的,就像兒時口吃一樣。然而當我說完最後一個字時,所麵對的居然是整片的寂靜。這讓我為自己已經坦陳的一切感到深深地恐懼。然而就在這一片安靜之後,嶼叔開口了。大概是剛剛睡醒的緣故,他的聲音就像棉布被撕開時所發出的,那僅有的三個字劃著周圍的空氣。
“我明白。”
他扶著床頭櫃緩緩地站起來,站在我的麵前,手在我的領子處停下。我以為他會把我拎起來,並借此為積蓄了兩年的悲傷尋找一個突破口。誰知他竟一下把我擁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