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過是你想給自己的婚姻找個名正言順的借口!你的心裏隻有林紫蘇!”
“你們對我來說不一樣……”
“在我眼裏沒什麼區別。你愛她,你為了愛她甚至拋棄了我們的記憶……從我看到那個房間重新變成倉庫開始,我就知道什麼都結束了,我在你心中的位置根本比不過林紫蘇!我什麼都不是!我本就該是個旁觀者!”
“可你是我的女兒……”
“我不是你的女兒!”我的痛點尾隨著“女兒”這個詞爆發出來,“我不是你的女兒,你也不是我父親,你從來都沒讓我叫過你‘爸爸’……我父親已經死了,是……是因為你他才死的……”我又在言不由衷,“而且……而且你很快就要成為別人的父親了……很快,你就可以把我忘了……”
我的話一定讓他的心狠狠地疼了,這正是我的目的,也是我最怕見到的。
他像被戳了痛點一樣脆弱,倚著牆,薄而頎長的身軀不住地顫抖:
“你……這不是讓我傷心麼?難道……在你離開之前的那個夜晚,我們的話都不算數了?”
他緩緩地摘下眼鏡,用衣角擦拭著鏡片。我注意到他的眼睛是眯起的,雙眼幾乎成了一條縫。斜衝著我的鬢角處又冒了許多白發,連接著周圍的一片幾乎都冒出了星星點點的白色。我忽然那麼難受,好像這一切都因我而起。然而迅速地,這種負罪感就被怒火燒光,熬幹。
“我早把那些話忘得一幹二淨了。”
“那好。”他重新戴上眼鏡,吸了吸鼻子,“或許當時我的衝動的確是錯的……你的韓阿姨說得對,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這個家,我確實沒有任何阻攔的理由。可我還想提醒你一句,不是作為你的嶼叔,而是作為一個過來人——不要因為跟誰置氣而毀掉前程。”
他緩緩走向我:“答應我好嗎,汀汀。如果需要幫助,一定要說,別瞞著。”
我昂著頭:“我沒有置氣,也沒有需要幫助的。我想,您可以走了吧。”
他點點頭:“那就好好保重自己。”
他沒有說“再見”。
我虛脫般地倒在床上。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我已經把嶼叔徹徹底底地打敗,可我心中騰起的,卻是自己一敗塗地四麵楚歌之後的悲涼。
宋雨征進屋,在我身邊的沙發上坐下:“我在外麵都聽見你們吵架了。”
“吵架?我們剛剛算吵架嗎?”
他疑惑:“還要怎樣才算吵架?”
“我具體也不知道……嶼叔在我初三那年出了車禍,他抗拒我照顧他,那段日子我過得很壓抑。後來我認識了賀多,她告訴我她和父親總會激烈地爭吵,之後再和好。我很羨慕她,然後想想嶼叔和我,就開始覺得其實他根本沒把我當女兒……那段時間我總在找碴兒,希望他能跟我大吵一架……可始終沒吵起來。剛剛我終於了了心願,我卻發現那感覺……糟透了。”
嶼叔走後不久我接到學生處電話,被告知學費已有人替我交齊。
我複課了,但這並不意味著接受嶼叔的幫助。相反,我開始比平日更加努力地接本子賺錢。學費賺夠的那天,我將它一股腦兒地存進嶼叔給我的卡裏。
那個數字出現在屏幕上時,盡管默默告訴自己“總算開始償還了”,可我的心卻像停跳許久,連一絲起伏也沒有。
開畫室教學生依舊是宋雨征讀書以外的生活重心,我們的生活清貧但是快樂。我並不常常想起嶼叔,說得再準確點兒,其實是不允許自己常常想起嶼叔。但在某些瞬間,例如當我看到被釘子固定在牆上的日曆又被宋雨征撕掉一頁,或者他在完成一幅畫作之後下意識地寫上日期時,我會想起他們的孩子,那個在母體中孕育的新生命。
或許這將成為一個秘密——內心深處,我隱秘地盼望那個孩子的出生。
因為我明白嶼叔是個多麼稱職的父親。想想看,這十四年,他一直在修補我的心。盡管明知不可救藥,卻始終不言放棄。所以設想,如給他一副全新的靈魂與生命體,他會多麼竭盡所能將其塑造得完美無缺。
我估計了那個孩子出生的時間,並買了許多童裝寄去。沒有寄件人的姓名更沒有地址,但我想他一定知道是誰,正如同我從最開始就知道為我交齊學費的不會是姨媽,更不會是韓阿姨。
平靜地,我生活,戀愛,畢業。歲月讓許多事發生變化,不變的卻隻有兩件:寄禮物和存錢——沒錯,我依舊時不時地寄去禮物,有時是童裝,有時是玩具。可我漸漸分不清,這樣做究竟是出於償還,還是慣性,又或者我自始至終都沒有忘記嶼叔,忘記我們的曾經。深究內心以後,我猛然意識到,之所以每次寄禮物時都沒有把卡附上是因為,其實我一直期盼能親手交給他,隻是作為搭橋,然後讓一切重新開始。
我沒想到這一天真的會來。
我跑上樓梯,“咯噔咯噔”的腳步聲竟讓我覺得空空然有些不習慣。少年時那些因為失眠而跑上樓向他求助的畫麵與時光近在眼前,我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它們,一幕一幕地從我眼前閃過,我伸出手,它們卻忽然消失了,隻留下脫了漆的樓梯,掉了色的欄杆與開始裂縫的牆。
這是嶼叔婚後我第一次走進他的臥室,盡管這段婚姻再次草草收場。
他的臥室朝南,大而寬敞。太陽即將落山,整個房間被染成一片昏默的黃色。桌子上的書被摞得很高,一副放大鏡和眼鏡盒放在一旁。
床上隻有一床被子,一個枕頭。嶼叔蓋著薄毯半倚在床上睡著了,靠著床頭的軟枕,整個人幾乎都陷在枕頭裏,從側麵看過去似乎也隻有薄薄的一片似的。睡顏平靜得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可耳畔,韓阿姨的聲音仍在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