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浮誇(11)(3 / 3)

而四十五分鍾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對於賀多來說,四十五分鍾足以讓她將剩下的所有衣服都裝進行李箱。

這是我跟賀多作為室友的最後一晚,這晚結束後她就會搬到走廊盡頭那間朝北的十人寢室,那個被戲稱為“冷宮”的寢室。住在那裏的姑娘就像是受盡冷落的嬪妃,白天在課堂上養精蓄銳,夜晚在寢室引吭高歌,淒厲如狼嚎。

我不敢想象她將要去這樣一個地方。

我出去之前她還沒開始收拾,而是一直伏在桌子上寫著什麼。在下午收到一封信之後就一直如此,甚至連個姿勢都沒變過。

我也收到一封信,是宋雨征寄來的。那晚我照例給他打電話,聊完,取出磁卡。走廊上光線昏黃,並不分明。準備回宿舍,卻在轉身的那一刻被嚇得魂飛魄散。

賀多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我的身後。光線從她的上方打下來,讓她的頭頂起了一層模模糊糊的光亮,然而整張臉卻顯得很暗。她背靠牆壁,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白色睡衣幾乎要融入那同樣慘白的背景。那個瞬間我忽然覺得毛骨悚然——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我不知道她在這裏待了多久,我也不知道她聽到了些什麼。她沒有跟我打招呼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可是當我轉頭的一刹那,她已經作為一個事實出現在了我的身後。

如果不是及時地捂住嘴,我覺得自己肯定會當場尖叫出來。

“我畫完畫見你還沒回來,所以出來找你。”我沒說話,她卻開口了。她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聲音輕得就像靈魂,“夏汀,從你出去的那一刻我就計時了,”她邊說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塊表,按了一下,在“滴”的一聲後我又聽到她說,“截止到前一秒,你在外麵停留的時間一共是十五分鍾四十五秒,去掉我們兩人剛才大約二十秒鍾的對話和你來到外麵撥號碼的時間,你打電話的時間大概是十四分鍾三十二秒。”她的目光注視著黑幽幽的表盤,眼睛也變得格外漆黑。而我隻感到手腳發涼,一句話都說不出。

“又給你爸爸打電話是嗎?”她揚揚嘴角,“每兩周準時回一次家,每天夜裏都發短信,怎麼會有這麼多話說呢?”

“不是我爸爸……”恐懼讓我的眼前陣陣發黑,“是……宋雨征……”

她眉毛上挑:“又是他?”

我點點頭。

“那就走吧,外麵涼。”

回宿舍的路上我的手一直被賀多緊攥著。我覺得冷,前所未有的冷,可春天分明悄然而至,有些樹甚至已經長出絨葉。莫非這就是倒春寒?

宿舍門被打開的瞬間,我忽然感受到了那本不該在春季出現的,寢室內外巨大的溫差——在走廊裏,我覺得空氣幾乎要被冰凍。但在寢室裏,空氣是暖的,是流通的。我用力地搖了搖頭告訴自己剛才不過是被嚇到了,哪怕不是賀多,無論是誰在此刻出現,都一樣。

回屋後賀多把玩手裏那條長長的水紅色風衣腰帶,蹺著二郎腿也不安分,穿著白色拖鞋的腳一晃一晃的,像懸在半空。她忽然抬起頭,語調神情變回孩子:“我餓了夏汀,你去給我買關東煮好不好。”

我看著她凹陷的麵頰,心中酸楚,幾乎沒有思考便點了點頭。

她像以前那樣勾住我的脖子,把臉貼著我:“還是你對我最好。”

我拍拍她的臉,手指變得濕漉漉的。

“多加點兒湯。”她低下頭摸口袋掏錢。我製止,她淒然一笑:“是為我踐行?”

我的心也隨之一震:“隻是不在一個寢室了而已,什麼都不影響。”

“其實人和人之間有時候並不是真的關係好,而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天長日久產生的錯覺。”她的神情有些傷感,但並不陰鬱,“等你和新室友混熟之後,就會很快忘掉我吧。”

“別這麼想。”

她忽然用力抱住我:“夏汀……為什麼偏偏是你……如果是別人,現在我的心裏會不會稍微好受點兒……我要讓你記住我……我又想讓你忘掉我,你明白嗎,明白嗎!”

我拿著關東煮站在門外,把手伸進口袋,卻發現忘記帶鑰匙。

敲了敲門,沒有任何反應。

張牙舞爪的枯枝在劇烈搖擺時瘋狂地擊打著窗戶,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仿佛與它糾纏的不是風,而是,死神。

幾個端著臉盆的姑娘正沿樓梯走上來,其中一個指著我們的寢室說:“剛才那聲音就是從這兒傳出來的吧。”

“應該就是。”另一個附和道。

“什麼聲音啊那是,簡直嚇人一跳。”

“誰知道呢。”

我衝到樓下問宿管阿姨拿了鑰匙。

門被推開的瞬間,冷風撲麵,帶著陰間的氣息。走時還開著的燈不知何時已被關上,淒淒涼涼的月光射進寢室,由於被窗戶旁邊的什麼遮住而隻在地上投了那麼一片鉛灰色的明亮,狂舞的樹枝不知何時已經安靜下來,唯有影子在明亮中輕輕搖晃。

一同搖晃的還有那條拴在暖氣管道上的水紅色風衣腰帶,風和月光讓它彌漫開一股淒豔的氣息。銀色的暖氣管道,銀色的月光,水紅色的腰帶,以及被勒住脖子懸掛在半空中的,沒了生命氣息的賀多。

那雙白色拖鞋被甩到了很遠的地方,她的腳卻安靜地下垂著,拇指指著翻倒在地的畫箱和七零八落的顏料。

如果不是剛才那兩個打水的姑娘路過我們寢室,看到懸掛在暖氣管道上的賀多和暈倒在地上的我而發出淒厲的尖叫,或許我們要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能被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