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不好嗎?”
我又重新在他的床邊蹲下:“我是不是不該寫這篇文章?”我的聲音帶著哭腔。
“這不是寫下來送給我的嗎?”
“可是我不該在考試的時候寫!否則你就不會這麼疲倦,也就不會……不會……”
“不會被別人看到我的無奈和不方便了。”他望了望不遠處的拐杖,同時補充這殘缺的句子。
“明白,我都明白。可是你知道嗎,剛剛我還在想,如果今天沒去你的學校,那麼我需要多久才能讓自己重新融入這個環境?是一年?兩年?如果我一直用拐杖,難道就一直不出門了?剛剛我才忽然明白,隻要心是滿的,這些雜念就無隙可入。如果不是這次家長會,這個道理我大概永遠想不通。”
“真的?”
“真的。倒是我想問你,這件事之後,你後悔拒絕錄製那個訪談了嗎?”
“訪談?”我一頭霧水,“戴叔叔那個?”
“沒錯。”
“為什麼要後悔?”
“至少讓他們知道你不是虛構。”
“那又有什麼意義呢?我不是因為分數低難過,我隻是不允許任何人詆毀你——”
“我明白。”他笑,“那篇作文呢?”
“你想聽?”
“一直非常想。”
我把那篇作文從書包裏重新拿出。那個鮮紅刺眼的分數依舊掛在上麵,但是已經由耀武揚威轉變為黯然失色。
夕陽斜照,嶼叔的臥室被橘黃色的餘暉籠罩。他就坐在這片餘暉裏,臉上帶著少見的安然神色,在聽到某些細節時他甚至低下頭聳動著肩膀無聲地笑出來。比如那張小紙條,那個小木偶,那隻小氣球。
寒假轉瞬即逝,快到讓我無暇思考接下來會有怎樣的災難在下一個岔路口張望著,翹首期盼著我的到來與淪陷。我對災難的預知能力向來差勁,很多情況下並非感受不到,而是不願承認。所以,就算寒假持續整個冬季,我也依舊不會嗅到那災難的氣息。
我所指的災難自然不是林紫蘇的辭職。
然而時至今日我仍能記得那個有陽光卻又寒冷依然的上午,她像以前一樣站在高高的講台上。如果不是身後黑板上用各色粉筆寫滿的“老師可不可以別走”、“小林老師我們永遠會記得你”以及講台下隱隱的抽泣聲,大概也不會有人將之當做一次告別——她的臉上帶著笑容,不是敷衍的笑容,也不是故作鎮定的強顏歡笑,明眼人一下就能分辨出那笑容是多麼的發自內心,沒有一絲一毫一丁點兒的留戀。
仿佛心甘情願與之前的環境完全割裂。
“這又不是葬禮,別哭了成嗎孩子們?”
空氣中因這句話迸發出幾聲笑,然後迅速被更劇烈的抽泣掩蓋。
放學後她將所有學生一一勸走,然後把我留在教室。那天她穿了一雙粉色球鞋,綁了馬尾辮,看上去像個清清爽爽的小姑娘。
“我剛剛偷偷巡視了一下,全班就你和賀多沒哭,真不愧是好室友,清一色冷血動物。”
“沒什麼好哭的。我不哭。”
“連象征性的挽留也沒有嗎?”
“不挽留。”我看著別處,“決定都做了,你根本不想我們,所以挽留也是白搭。”
她想摸我的頭發,我用力撥開她的手。
“如果我想你怎麼辦?”
“你才不會!你想我你就不會走了!你甚至連辭職都不提前告訴我!”
“別這樣好嗎汀汀。”她不再開玩笑,麵露憂慮,神情為難。
我抽抽鼻子,深吸一口氣:“你的辭職跟我那篇作文有關,是那個老師把你擠對走的,是嗎?”
“當然不是了——辭職是我自己提出來的。至於你作文那件事,它不過是個導火索,讓我更加看清了這個職業有多麼不適合我而已。或許隻有當了老師才知道究竟無形中戴了個多重的枷鎖,做了筆多不靠譜的買賣——說白了不過是把青春和創造力全賣給這個職業,換份安穩。”
“真的再也不做老師了?”
“對,但那並不妨礙我們的友情。”
“那你以後怎麼辦?”
“趁著年輕到處轉轉。”
“去哪兒?”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她仰起臉,聲音忽然變得很清澈,很悠遠。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樹枝的影子被陽光打在天花板上,隨風一顫一顫的。“再過幾年,說不定我一個心血來潮就結婚了,想想也是不錯的生活。”
“結婚?”
她點點頭。
“也太不著邊際了。”
“我覺得挺靠譜的。”
“可我覺得沒有人能配上你。”
她哈哈一笑:“你爸爸怎麼樣?”
我一愣:“好像真的挺般配!”
“別瞎說,我開玩笑呢。哎對了,我有件事兒得囑咐你——上次見你爸爸的時候太失態了,所以千萬要代我跟他解釋清楚,告訴他其實我平時不是那麼神經吧唧哭哭啼啼的,記住沒?”
“好。”
她伸個懶腰:“那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其實我所指的災難來自賀多。
我穿過操場回到寢室。那天的星星亮得像是要下定決心嘲笑天空的黑暗。
寒風在幹枯的樹枝中間織出細密的毛毯,將人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
塑料碗裏的關東煮散發著一息尚存的熱氣,是從我和賀多最喜歡的那家便利店買的。我們經常會利用周末下午一起去,邊吃關東煮邊站在台子旁邊看著窗外,任由幾個小時白白浪費。隻不過那家店離學校太遠,坐車來回至少四十五分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