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不是,”我盡量平複心情,“其實——主要是我今天的作文發揮得非常非常好。”
他學我:“那也太稀鬆平常了。我記得你的作文成績向來不錯。”
“你就不想知道題目嗎?”
他搖頭:“隻要用心就夠了,其他不重要。”
我的心忽然漏跳一拍——他是不是永遠都會這樣掩藏,把有可能帶給我的那一部分緊張因素全部消除?那些因為嶼叔漸漸康複而被埋葬在海底深處的不安與愧疚因為洋流而緩緩上泛,帶走了即將再度有恃無恐的心情。
我沒有繼續開玩笑:“這次作文要求以‘難忘’為話題。我的題目是——《父親的擁抱》。”
“《父親的擁抱》,”嶼叔輕聲重複,“這麼多年過去了,難得你還能記住。”
“我已經忘了,但那並不重要。”我抬起頭,“因為我寫的是你。”
然而這些回憶在現實麵前都成了莫大的諷刺。來到辦公室門口,我猶豫著站了很久,背靠著牆壁慢慢向下滑。我不敢推門,因為一旦進去就要麵對那份試題紙。而我根本沒勇氣麵對上麵那個幾乎要把卷子劃破的、低得怕人的分數。
門開時我看到了閱卷老師。碎花上衣和黑色裙子遮不住她肥胖的身材,永遠搽在臉上的紅色胭脂遮不住她的蒼老憔悴。燙成小卷的頭發除了令她看上去像一隻綿羊之外也別無他用。她的臉就像正在融化的冰塊,冷而鬆弛。卷子最上麵的那支紅色鋼筆充滿道德與評判氣息。身後跟著滿臉通紅的林紫蘇。
“你的證人呢?”她高昂著頭,聲音尖細。
我起身:“她有事沒來。”
女老師嗤笑一聲:“我早就說過,她能找到什麼證人?無非是再撒個謊,拖延時間。”
“徐老師,我不明白您為什麼要這麼固執。如果我是閱卷老師,看到這樣一篇賞心悅目的文章,哪怕是虛構的,哪怕我不會給它很高的分數,也絕不會判——”
“理想主義是你們年輕人的專屬名詞,你批過幾年高考作文?賞心悅目——”她拿起最上麵的那張卷子,“我從來不覺得不符合要求的文章能配得上‘賞心悅目’四個字。”
“可您必須承認刨除可能存在的真實性問題之外,這篇文章也寫得不錯——”
“我從不覺得品行不端的學生能寫出什麼好文章。”
“品行不端?”林紫蘇尖叫道,“你怎麼能對一個孩子用這種詞?!”
“我對學生向來一視同仁——編造了一篇作文出來又不承認,不是品行不端又是什麼?”
“你怎麼知道是編造的?有證據嗎你?”
“你也同樣沒有證據。並且,剛剛是你親口告訴我,你沒見過她父親。我們都一樣。”
“我——”
她揚起那張卷子:“夏汀同學,我實在覺得你是塊當編劇的料,這次作文的要求就是‘必須記敘生活中發生的真實故事’,而你寫了些什麼——父親在出了車禍之後不允許任何人向你們提供幫助,並且最終重新站起來——你不覺得這個故事本身也太像編造的了嗎?這種把戲在高考閱卷時見多了!好一點兒的也不過三十分——當然,到時候你能用自己頗有亮點的敘述打動閱卷老師,可別忘了你現在才高一!作為老師,在見到這種不良心態時必須予以糾正!”
我咬著嘴唇,林紫蘇又發話了:“不這麼上綱上線地說話會讓你特別難受是嗎?”
“難道老師批評學生幾句還有錯了?再說,你眼裏還有沒有長幼尊卑了?”
“我的學生輪不到別人管,”她護住我,語氣微微緩和,“好吧徐老師,就算是我的態度有問題,我道歉。可我實在討厭上綱上線,真實真就那麼重要?真實的就一定是美好的嗎?用真實與否來評判作文好壞簡直讓我覺得惡心!”
“好啊,說得真好。要是有本事你就去教務處給她改分數!你看看能不能改得了呀!”
“改就改,你覺得我特怕你是嗎?”林紫蘇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
我將自己反鎖進廁所。那兒沒有暖氣,窗框上結了一層厚實的冰,我抱著膝蓋蹲在角落盯著牆上的一塊汙漬發呆,它可真髒,髒得卑鄙齷齪,髒得品行不端。牙齒“咯吱咯吱”地打戰,也分不清是因為心裏太過屈辱還是天氣太過寒冷。其實我想回宿舍,卻又不敢走出去,我怕遇到剛才的那個女老師,我怕遇到全校任何一個人。
門外傳來幾個女生的談話,其中一個笑道:“真沒想到作文會得那麼高分。說什麼必須要寫真事兒,徐鴕鳥最他媽會唬人玩兒的。隨手編了一篇,還不是照樣沒看出來?”
風順著窗縫呼呼地吹進來,變成細長的銀針衝著我的太陽穴一通猛紮。走廊上歸為寂靜後我才走出去。給嶼叔打電話時我已經被風吹成了一棵沒有生命的卷心菜。
本以為已經徹底麻木,可當電話接通的瞬間,當那聲詢問似的“汀汀”傳入我耳朵的時候,之前的委屈羞恥前赴後繼地壓上胸腔,我抓著電話沒命地大哭起來。
嶼叔一直沉默,當我漸漸平息下來並且開始錯覺電話是不是沒了電或者斷了線時他忽然說:
“現在我就去你的學校。”
金屬接觸地麵發出的聲音傳入耳朵時距掛掉電話隻過了半個鍾頭。那時我的頭腦還蒙著,那句“現在我就去你的學校”還卡在我腦子裏,我不明白那意味著什麼。
所以這聲音讓我警覺,更何況其中還夾雜著班主任的聲音:“需要我幫忙嗎?”
“不,謝謝。”嶼叔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平靜到讓我產生了一種“他為我開過無數次家長會”的錯覺。
平靜到讓我以為,他健步如飛。
“語文辦公室到了,”班主任的聲音有些發虛,“您能等會兒嗎,我進去看看徐老師在不在。”
“麻煩了。”話音剛落辦公室的那扇老門就發出了“嘎吱”的一聲響。
我從廁所裏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