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之間也會這樣嗎?”
“當然會,”他淡淡地笑,“現在已經出現苗頭了,不是嗎?”
“你又在說——”
他遲疑了一會兒:“汀汀,我承認自己某些時候很狹隘。或許是在輪椅上待了大半年,人的思維也被禁錮了。可作為你的長輩,我看人的眼光總要比你準確一些。而正因為我也是從這個年齡走過來的,我才能最大限度地讓你免受傷害。我希望你能明白這些,明白嶼叔的心。”
“那如果以後我再也不惹你生氣,是不是也就不存在剛剛你說的那個問題了?”
“不,這是兩個概念。”
“為什麼?”
“因為未來會有更好的生活在等你。”
“那又怎樣呢?它們也是你給我的——隻要你是我的嶼叔,別的我都可以不在乎。”
他的身體微微一晃:“你還會不會時常想起自己的過去?”
“過去?為什麼要想?”
客廳的掛鍾在這時敲了十二下。
“新的一年來了,嶼叔。”
他點點頭:“新年快樂,孩子。”
“新年可以讓人把之前的一切都拋開。”
“可我們都在背負著自己的過去生活。”
“那又能說明什麼呢?”
“過去會對人的現在與未來造成影響。”
“具體是什麼影響?”
“你遲早會知道的。”
“那現在呢?”
“該休息了。”
我拉住他:“我能跟你再說一句話嗎——今晚的最後一句。”
他眯著眼睛,端詳我,像在等待答案。
“剛才我沒有敷衍——隻要你是我的嶼叔,其他一切我都可以不在乎,一切。”
他點點頭,繼而拄著拐杖一步步離開。他的背還是挺得那麼直。可我還是覺得他異常孤單。他一定對我們的未來很沒信心。
“嶼叔等等!”當他走到門邊的時候我再次叫住了他,“再多說一句可以嗎?”
他停下,靠在門邊。“我聽著。”他說。
“過去的八個月很值得懷念。不過得想個好方式。”
他微微側身:“莫非你有什麼好主意?”
“我好像還從沒寫過關於你的文章。”
他仰著頭想了一會兒,很認真地問:“我怎麼記得你小學時寫過一篇?”
“那不算數。我想好好寫一篇,行嗎。”
“反正我沒意見。”他久久地望著我,“回屋休息吧,這次聊天的時間夠長了。”
我看看表:“可還不到半個小時呢。”
他笑:“但卻跨了整整一年。”
元旦假期改變了很多事:嶼叔搬離了康複中心,他甚至連輪椅都丟在了那兒;元旦假期同時什麼也沒改變:身體的逐漸恢複並沒有完全打開他的心結,從向他提議一同外出散步而被拒絕時我就發現了。
可“寫篇文章送給嶼叔”這個念頭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中,我總希望這篇還未成型的文章不僅僅是被“寫出來”那麼簡單,最好能在一個特殊的場合出現,鄭重其事地送給他。
如今回想起當時的自己,除了啞然失笑我不能做任何事情。許諾發誓是年輕人的專利,動輒便搬出這套希望能得到一份與自己的誠意相匹配的信任,卻忘記了自己的誠意其實不過是建立在青春衝動基礎之上的空中樓閣。年輕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思維一直與年歲可笑地匹配著,不舍得有任何超越。
期末考試成績出來的那天上午我像被人追殺一樣從語文辦公室跑出來,盡管我的身後乃至整個走廊都空無一人。
班主任正在講台上布置寒假作業,我衝進教室的瞬間她有一分鍾的沉默,在注視著我時目光中有深深的憂慮。
我拽著賀多出教室,走廊裏的窗戶沒有關,穿堂而過的風讓她的短發左右搖擺。
“賀多,”我開門見山,“你得幫我作證,我的那篇作文裏沒寫一句假話。”
她皺眉:“卷子不是還沒批完嗎?”
“已經核完分數開始拆封了,”我的聲音在顫抖,“我的作文被判了……判了二十分……”
賀多的聲音裏並沒有太多驚慌:“你不是說發揮得挺好嗎?”
“可是閱卷老師根本不相信我寫的,她說那都是胡扯……”
賀多把身子往後撤了撤:“其實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替你作證,何必非要找我。”
“可是老師同學都沒見過嶼叔。期中考試那次他給老師打電話說自己在外地出差……”風也在吹我的頭發,我甚至能看到它們在風中顫抖著飛舞,“隻有你才能幫我向閱卷老師證明我沒有胡編亂造……”
“我不能。”賀多的聲音冷而安靜,就像以前一樣,“對不起夏汀,我不能。”
“為什麼?”
“因為……因為就算是我去跟老師證明她也不會相信,”她把身子轉向一邊,“所有人都知道我跟你是朋友,他們不會信的。”
“賀多——”
“而且老師又怎麼知道你不是跟我提前說了什麼?”她向後撤了撤身子,“我得進去了,天太冷,你再想想別的辦法吧。”
她迅速進了教室,不給我留任何餘地。我原路返回,走在那條暗暗窄窄的走廊上,隻覺得兩腿灌鉛,許久邁不動一步。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意識到,能夠原路返回何嚐不是一種幸福,因為有太多的事情,是發生之後就無法挽回的了。
回想起語文考試結束之後的欣喜如今看來倒像是個莫大的諷刺。印象中那天我同樣一路飛奔,像個快樂的傻子。
“這麼高興?”嶼叔放下手中的書,“看來發揮得不錯?”
“那也太稀鬆平常了,有什麼可高興的。”
“那就是沒來由地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