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風很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最讓我吃驚的是中間那幅素描——畫紙中心位置是一個畫架,卻看不到人臉。左臂完全隱去,右臂也隻能見到胳膊肘,袖口上沾著一塊顏料。他的右腿在畫架下方搭在左腿上,微微偏著,腳別在小腿後麵,看得出是正在畫畫。
我還想看得更細些,卻被他一腳踩上去。
“畫得那麼好,踩了多可惜。”
“好嗎?”他淡淡地反問。
“至少很用心。”
宋雨征輕笑幾聲,卻並不說話,隻是拿過我手裏的蠟燭,對著那幅畫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片刻:“無非是自作多情。”
我沒在意他的話:“誰畫的?”
“我一學生。”
“中間這幅畫的是你?”
“好像是。不知道。”
“這裏好像寫了字……”我邊說邊把蠟燭移到畫的右下角,“HDLS……”
眼前霎時一片漆黑。字母,牆壁,油畫、素描都像是被潑了濃墨,入了黑夜,隻有鼻間殘存著蠟燭燃燒過後悠悠的氣息。
我沒來由地想起兒童福利院,因為靠近郊區,那裏的夜晚黑得沒邊兒,每次熄燈之後我都摸著黑來到院裏,直到月光灑滿整片荒原也灑滿我的肩膀才會心滿意足地回去。直到有一天阿姨鎖了門,讓我們誰也出不去,於是每天晚上熄燈之後我都會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不過是個簽名兒,有什麼好看的。”
“看看她的名字也不行嗎?”
他搖搖頭:“來吧,跟我走。”
月亮被烏雲隱去,房間太黑,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動腳。聽背後沒有動靜,宋雨征轉身,黑暗中我感覺到他的笑意:“是不是葉叔家每天都燈火通明的,所以你不適應這種黑暗?”
我聽到布料摩擦時發出的細微聲音,緊接著我的胳膊被一隻手輕輕握住,它順著我的胳膊一路向下,終於握住我的手腕。“別怕,”他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溫柔,“你可以抓住我的袖口,我帶你過去。”
我捏著他的袖口,像個真正的盲人那樣被他帶進了愈發漆黑的走廊。那時我才知道,黑暗的囚徒原來不是被囚禁於畫室的灰塵,而是我。
宋雨征走得很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黑夜的緣故,他的氣息變得格外平穩,我跟在他身後,走著他走過的、短而平坦的路。耳邊還不時有他的提醒,可黑夜帶來的不信任依舊壓倒了一切。每一步我都邁得小心翼翼,眼前仿佛隨時都有一個障礙物,讓我不由自主地把脖子向後仰。隻是,在視覺暫時失去之後,其他的感覺器官竟前所未有地敏銳起來——木質地板在我的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老鼠在饑餓中發出的絕望尖叫。窗框被秋風吹得“咯噔咯噔”,隻聽聲音便知它的枯朽之日已近。
打開門的瞬間,月光重新照射進來。窗台、被子、枕頭都起了一層灰蒙蒙的光。鬆開手,才發現手指酸痛得難以伸開。宋雨征在轉頭衝我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的同時,也抬手拭了拭額上的汗珠兒。
“第一次走這麼黑的路,有什麼感想?”
我甩甩汗涔涔的手:“在深切體會了當盲人的感覺之後我覺得,保護視力很重要。”
——之所以要用如此多的筆墨詳細地記敘這次體驗,並非因為它在我的生命中起到了怎樣深重的影響,而是因為我在此過程中體驗到的“恐懼”,讓我首次對人體的一切構成充滿了敬畏。隻是那時的我還是太過年輕,年輕到能夠在像青草一樣的年齡,說出類似於“深切體驗了某某”這樣狂妄到無法無天的話——尤其是在很多年之後,讓我對生命中發生的許多失物之痛有了切膚體會之後,便更為自己當年的輕易而羞愧——這樣說不免含糊其辭。那是因為我不願將成年之後的失去提前至本該描寫青春美好的段落裏。
接下去的時間,宋雨征一直在為我吹口琴。初三那年他就時常如此,很多次我握著電話睡著了,等到醒來後他依舊在吹。而在更久以前——那時他還是個小男孩,在嶼叔的婚禮上,他因為見到我吹口琴而心生豔羨,於是在我吹口琴結束之後,懇求我也教他。那時他有著一張圓臉,平頭。因為腿還不夠長,他隻能像小熊一樣爬上椅子,腳離地麵很遠,一臉認真。
如今他已長成頎長的少年,坐在窗台上,用細瘦的胳膊肘抵著膝蓋,把口琴放在唇間,頭微微歪著,望向窗外,如霜的月光伴隨著音符,翩躚著落滿他的肩膀。
那是一首俄羅斯歌曲,後來我在一本音樂期刊上查到了它的中文歌詞:
深夜花園裏四處靜悄悄/隻有風兒在輕輕唱/夜色多麼好/心兒多爽朗/在這迷人的晚上小河靜靜流微微泛波浪/水麵映著銀色月光/一陣清風一陣歌聲/多麼幽靜的晚上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著我不聲響/我想對你講/不知怎麼講/多少話兒留在心上長夜快過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但願從今後/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送我到校門口,我們在漫天的霜月星鬥和深鬱的爬山虎下告別。
“我是不是吹得特好?”他恢複嬉皮笑臉。
“曲子好,吹得再爛也差不到哪兒去。”
“能選這首曲子說明我品味也還成。”
“貧,”我白他一眼,“我走了宋雨征。”
“願意看我寫給你的信嗎?”
我聽出他的潛台詞,答道:“其實特煩。”
他急了:“我又沒讓你回!”
“讓人陷於欠信的不義就更不厚道了。”
“你怎麼也這麼貧。”
我笑了:“要是我說之前你寫給我的信都被一封不落地收著,你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