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浮誇(6)(3 / 3)

台下的笑聲統一換成笑容。是那種把自己撇清後又想看別人出醜時的,微妙的會心一笑。

雖然覺得用昨夜的溫馨換來當眾被批非常值得,可在看到教導主任那張因氣憤而變得鐵青的麵孔和一千多張會心一笑的臉時,“好學生”的原罪還是跳出來了。我把頭垂得越來越低,仿佛有厚厚的灰色雲翳近在眼前,壓迫著頭頂的那片蒼穹。

“叫到名字的這位同學請迅速上來,不要因為你一個人耽誤大家的時間!”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高一十班——”

我屏住呼吸。

“賀多!賀多上來!”

緊張感迅速退潮,迎接我的是無數的困惑與不解。在這片困惑中我試圖尋找賀多,而她,正從我身邊經過。

她沒有穿校服,套著一件非常緊的黑色半袖和一條同樣非常緊的褲子,從側麵看薄得像紙片兒。我忽然覺得她身後的無數張麵孔和眼睛都變得模糊不清,唯一清晰的就是她的臉,太陽穴附近的兩塊骨頭清晰可見,血管在七點半的冷清陽光裏泛著淡淡的青色。

我下意識拉住她的袖子,她沒有回頭,用力甩開我的手,上了主席台。主任立刻像打了雞血一樣喋喋不休起來。語言刻薄得連站在主席台下的我都覺得芒刺在背。而自始至終,賀多都一言不發地站著,麵朝前方,目不斜視。

那是我第一次直視她的眼睛,那是我從未見過的寂靜眼神——在這之前我從不知道會有人在麵對這種情況時毫不畏縮。全世界的理由仿佛都被她一人占盡,全世界都要臣服在她的腳下,向她山呼萬歲。

吃午飯的時候我靠近她,那時她正在吃盤裏的一小撮青菜。

“賀多……”我小聲叫她。

“沒什麼可說的,夏汀,”她壓低聲音,“你上次幫我守夜,這次我幫你守夜。無非就是你運氣好點兒,沒遇上查房的,我遇上了。沒什麼,都一樣。

從此以後我們兩清了——別多想,我隻是不喜歡虧欠別人。”

那夜熄燈後,本該寂靜無聲的走廊上間或傳來“趕緊閉嘴!”、“誰撒潑!”、“要不要人睡覺了!”,然後是一係列關窗鎖門聲。而在這一切此起彼伏並且迅速消失之後,那個最初殺死了所有人睡眠的元凶依舊在繼續——那是賀多的聲音,她在嘰裏咕嚕地說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方言,它們咒語似的從她嘴裏吐出,爆破在空氣中。

走廊隻安靜了一會兒,寢室的門就被打開了。光線被黑暗切成長條,然後延展到了我的書桌旁邊。賀多一動不動地站在這片狹窄的光線裏。她低垂著頭,手一直擰著褲兜,光線照在她毫無表情的臉上,慘白慘白的。

餘光裏她正站在床邊把衣服一件件脫掉,月光照著她的胴體,肋骨根根,清晰可見,細瘦的雙腿間有一個弧度,膝蓋和腳踝高高地聳起。

她靠著床沿兒穿睡衣,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幹嗎呢?”

“想事兒。”

她無力一笑:“想你爸?”

我不知所措地點點頭。

她忽然把睡衣用力摔在牆上,發瘋似的尖叫:“怎麼我進來的時候你什麼都不問啊?你怎麼總給你爸發短信啊你爸就那麼重要嗎?你那天回家的時候一聲不吭地我連你去哪兒了都不知道!你怎麼不給我打個電話?我替你背了黑鍋被那個教導主任罵到臭頭的時候你在哪兒啊?”

她邊說邊哭,哭得喘不過氣:“想跟你交個朋友怎麼這麼難?我想通過那件事跟你接近可你幹嗎還是對我愛答不理的?憑什麼你每天跟你爸打電話我就隻能跟自己說話……憑什麼啊夏汀?憑什麼啊?憑什麼我讓我爸給我寄二百塊錢他就把我臭罵了一頓……憑什麼啊?”

“賀多,你別這樣,別這樣,”我爬到她的床上,試探著撫她的肩膀,她那薄得像紙片兒一樣的身子顫抖得厲害,“我保證咱們會成為朋友的,我保證……”

她哭得更凶了。

“嘎吱嘎吱”的床板聲和她的哭聲相比竟顯得不再吵嚷,隔壁充滿憤怒的砸牆聲也變成了怒吼又徹底消失。我緊緊擁住賀多,盡管她的肋骨硌得我難受,盡管她的哭聲震得我耳膜生生發痛,盡管她的眼淚早已將我的領口弄得一片冰涼潮濕,盡管她的指甲緊緊摳著我的胳膊,盡管我對她之前並不熟悉而且充滿恐懼與隔閡,盡管她之前仿佛要與整個世界陷入永久的對峙與冷戰……可當她的那些問句一連串地向我砸過來後,我忽然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回答。

就如同寢室的那扇門——剛才,在它關閉時,你不知道後麵究竟隱藏著什麼,你甚至猜測這背後是不是堆滿了垃圾、廢品、屍體。然而等它被完全打開時你會驚異地發現原來你的想象都是空茫的,利劍一樣的光線在瞬間迸發。那個你或許會被它的陣勢嚇蒙,然而當你漸漸適應它以後,才忽然發現它之所以如此洶湧,隻因為記憶在黑暗中被囚禁了太久。

賀多就是這樣一束被囚禁的光線。她有太多需要整理的回憶,太多需要傾吐的甜蜜與哀愁,太多欲說還休的情感。

我隱隱預感,她會讓我不顧一切地維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