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浮誇(6)(2 / 3)

整個下午我都待在嶼叔身邊。他的“約法三章”讓我沒有機會見到他如今生活的更多側麵,因此我怕他會改變,更怕這種變化在“明天與今天沒有不同,今天與昨天也沒有不同”中悄然發生。我總想離他近些,再近些,以便將那些即將離開的東西用力抓住,攥在掌心。

傍晚的窗台被第一塊冰雹砸出聲響時我嚇了一跳,因為它出現在話題交界處那短暫的寂靜中。剛想看個究竟,那些白色小碎塊就紛紛落下。一個想法在這片陰霾與劈啪聲中萌發了。

“我能住這兒麼嶼叔?老師說了,這周不檢查宿舍。”其實我心裏也沒底。學校會對寢室進行不定期抽查,如果被查到,後果不堪設想。

“明天一早我就回去,絕不耽誤上課。”

他在遲疑,我蹲在他麵前:“就在這兒住一晚好嗎?我特別想你。”

我睡在離他不到一米的鋼絲床上。那是他從值班護士那裏借來的。關燈後我們誰都沒說話,雨水讓房間愈發寂靜。透過微微發著藍光的窗戶,我能看到它們衝刷窗台時的倉促樣子。我把頭轉向嶼叔,冷色光線勾勒出他側臉起伏的輪廓,以及身邊半遮半掩的黑色輪椅。

搬家前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睡在陽台上。嶼叔將它完全密封起來作為我的臥室。搬家後我才徹底有了自己的天地。他說女孩子大了,閨房是遲早的。可我還是懷念以前的密閉陽台,那會讓我感到自己離他很近。

我開始回憶。九年前的下午,是他將我帶離兒童福利院,他那張線條硬朗的麵孔結著如天空一般灰蒙蒙的哀愁;在那個寒冷的北方小城,我站在漫天遍地的冰淩和煙花中,把衣服脫掉,最後幾乎凍死在外麵的時候,是他跑出來找我,將我送到醫院,不眠不休地守在我身旁;而當我因為那個即將到來的新生命恐慌時,也是他在那個暮色很好的窗台邊握住我的肩膀,鄭重其事地向我保證他和韓阿姨除了我以外再也不會有別的孩子……記憶就像埋藏在海底沙石下的五顏六色的石片,隨著上泛的暖流浮出水麵,被浪花推到海邊。在入睡的前一刻,占據大腦中最敏感也最活躍的部分。

我夢見自己身處一個老舊的巷子。忽然回頭,隻見嶼叔坐在輪椅裏,手中舉著一個綠色本子,赫然印著“殘疾證”,腳邊擺了一張卡片,標注“法律谘詢”。一個身影出現在我麵前,麵部模糊不清,身著西服的高挑身影幽靈似的向我們慢慢靠近。他來到嶼叔麵前,將它們統統撕碎又惡狠狠地丟到他的臉上,張狂的笑聲幾乎震碎我的耳膜,緊接著,那句在白天被我親耳聽到並讓我痛不欲生的話猝不及防地鑽進耳朵——你這樣的人,怎麼配做律師?

我滿臉淚水地醒來時看到了燈光,因為電壓不穩,燈泡偶爾會有閃爍。嶼叔披著外衣坐在床邊:“怎麼叫你都不醒。”邊說邊伸出食指在我的眼角邊拭了一下,又拭了一下。

我起身,用力環在他的腰際,忽覺指尖異樣。那是光滑肌膚之上非常堅硬的冰冷凸起,僅憑觸摸就能判斷出它的表麵凹凸不平,豎著,大約十幾厘米,就像被生生撕裂又用粗線縫合。

他察覺出我的顫抖,試圖把我的手移開,可我的手指依然固執地覆在上麵。

“早就不疼了。”他的語氣輕描淡寫。

想起剛剛那個夢,又聯想起白天發生的一切,我不由自主地用力抓住他的袖子:“他憑什麼那樣……他憑什麼說那麼傷人的話!”

“放心,我沒那麼脆弱。”

他拉開抽屜,遞給我一張煞白的紙。我死死地盯著它,隻覺得現實和夢境產生了驚人的重合,然而,就在我預感即將崩潰的前一刻,他拿過那張紙,漫不經心地揉成一個小團,丟進垃圾桶。

“在抽屜裏擱著有段時間了,我一直沒填。他們勸了我好幾次,我告訴他們,這張證到了我手裏,被浪費是遲早的事。”

“我一直在擔心你會放棄……”

“有汀汀在我身邊,我豈有放棄之理?”

我把頭埋進他的胸膛,那裏是一片溫暖的黑暗:“嶼叔,我覺得你無堅不摧。”

他笑:“把我當成變形金剛了?”

我驚訝:“什麼樣的人能傷害到你?”

“你很感興趣?”

“是很好奇。”

我把頭重新埋下去,然後他的聲音就仿佛從胸腔裏發出:“我的親人。”

“親人?”

“對。”

“為什麼?”

“因為我從來不防備他們。”

我用力摟住他:“我算不算你的親人?”

黑暗中我感覺他笑了。“傻——”他說。

嶼叔叫醒我時天已亮了大半。和許多有著賴床習慣並因此依賴鬧鍾的青年不同,他對鬧鍾的厭惡已經到了一定的程度。我曾問他原因,他說鬧鍾的聲音讓人心煩。我又問他如何做到準時起床,他說因為他的眼睛總能很敏銳地感受到光——雖然長期伏案,可他卻完全不近視,在小學五年級就配了眼鏡的我的心中,這簡直不可思議。

我坐上公交,早早回校。二中後麵是一座矮山,鬱鬱蔥蔥的綠色在晨霧中顯得模糊,寂靜偶爾會被啁啾鳥聲打破。一切都很平靜,平靜到讓我以為不會有人發現我的這次“夜不歸宿”,然而事情遠比我想象的嚴重得多。

開學典禮即將結束,正當大家說說笑笑時,教務主任忽然鐵青著臉出現在主席台上,當場宣布了昨夜宿舍檢查結果:“隻有一名學生夜不歸宿,而且是高一新生!剛進校就這麼目無章法,不讓她亮亮相都對不起她的膽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