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浮誇(4)(3 / 3)

“你需要有人幫忙——”

“我不需要。”

“可是嶼叔——”

“沒有可是。出去。”

我在次日清晨早早醒來,準備了簡易早餐後重新回屋。不一會兒開關門聲響起,我跑到窗邊,躲在簾後,嶼叔搖著輪椅的身影從樓洞裏出現。十多年前的無障礙設施不比現在,突出的馬路沿兒就在他麵前擋著,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把輪椅向前搖動。

輪椅劇烈地顛簸。

我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幸好有驚無險。

他也鬆了口氣,開始攔計程車。

那是周末,加之在清晨,攔車根本不是件難事。可他一輛車都沒攔到——沒有一輛車在他麵前停下,在我注視著他的這十分鍾裏。我親眼看到那些亮著“空車”牌子的計程車從他眼前飛馳而過,仿佛目之所及僅限於一米二以上的高度。

我不忍再看,隻得把視線收回,那張合影就悄無聲息地擺在床頭。照片是韓阿姨拍的,記錄下的是婚禮那天,我跟他吹口琴時相視而笑的瞬間。我盯著那張照片一直看,直到上麵的一切都成了重疊的影像。

可是這樣的生活早就奔流不複回了。

嶼叔回家已是中午,什麼都沒說就直接進了臥室。把“約法三章”貼到牆上的空當兒,隔壁房間忽然傳來一聲狼狽的悶響。

不知寂靜了多久,同樣的悶響再度傳來。

我的心被惡狠狠地抓起。每一道隨之凸起的褶皺裏都存儲了無數隨著聲響而衍生的畫麵,我的體內被安裝了一個定時炸彈,我能聽到它“滴滴”的聲響可不知道它確切爆炸的時間——也許是下一秒,也許還要等上半個小時。

我覺得自己快瘋了。

可我並沒有像上次那樣把門撞開,盡管我動過這個念頭。勇氣在我出門的瞬間減了一半,來到嶼叔門口的時候就全沒了。

我隻能折回房間,翻箱倒櫃地找出一個氣球,吹起之後將它同一隻拿著紙條的布偶係在一起。紙條上有我寫的一行字:嶼叔,你疼嗎。

“難道‘約法三章’就這麼不頂事兒?”我剛推開門,他的聲音就迅速地響起,因疲倦而發出的喘息在每一句的末尾掩飾不住地飄出來。

我驚得一抖,鬆開手的時候,布偶已經同氣球一起跌落到了地上。

因為係著氣球,它在地上像精靈似的一跳一跳,就這麼跳著,跳進了房間。

由於門開的角度,我僅能看到很小的一部分。下午的光線被門切成了一個長條,落在半張桌子上。布偶漸漸從我的視線中消失,緊接著就是一片寂靜。

一個淺灰色的橢圓形陰影慢慢出現在光線的長條之中,我抬起頭,那隻氣球孤零零地落在桌邊。其實如果門的角度再稍稍開大一點兒,我就能看到嶼叔把布偶拿在手裏端詳時臉上柔和的表情。

地板被壓動時發出的“嘎吱”聲忽然傳來,半個輪子出現在我的視線,又忽然停住。一隻大手把布偶放在桌上,緊接著那半個輪子緩緩隱去,消失在我的視線。

“我不疼,真的不疼,關門吧。”

我把門掩上,一聲悶響又猝不及防地爆炸在空氣中。

家裏的玻璃杯每天都在減少,我猜測是他心裏苦悶時背著我砸碎的。可他隻字未提,我也隻能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灰色壓抑的生活就這麼日複一日地繼續。嶼叔每天早出晚歸,一周見不到一次是常事,同時見不到的還有他的不方便。或許,他在試圖讓這個家和我們的相處模式看上去都像以前一樣。但他不明白,以前的相處之所以讓彼此舒服,是出自水到渠成的自然,並不是強扭來的。而如果不是這場意外,他的極端執拗大概會永遠作為潛在的性格,在體內秘而不宣。出院至今,家裏沒有來過一個探望者,我大約猜出原因:在一個極度自尊的人麵前布施憐憫是可悲的,而更可悲之處在於,當決定前來探望時,他們的一舉一動中又偏偏無一不帶著憐憫。

那是入校一周前的夜晚,空氣仿佛被燒著了。我隻穿了一件吊帶裙、把所有的頭發都挽上去依舊覺得熱,可嶼叔居然穿起長衣長褲,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那些卡得恰到好處的肩線都有了下墜的趨勢,袖口也鬆了不少。眼看我的碗已經見底,他的碗還是滿的。

我放下筷子:“是不是這些菜不合胃口?”

他搖搖頭,繼續吃飯。我忽然發現他拿筷子的姿勢極其別扭。

我的“你怎麼了”還沒問出口,他那句“不過是受了點兒小傷”已經拋了出來。和嶼叔在一起你會以最快的速度明白什麼叫“輕描淡寫”,如果“世界末日”是從他口中說出的,那大概也就不會有人感到恐懼了。

如果沒有剛才那聲倒抽的冷氣以及拿碗筷時緩慢而笨拙的動作,我幾乎相信他“不過是受了點兒小傷”。

可這個“如果”畢竟沒有成立。

我試探著在他麵前蹲下——那是我在他受傷之後不自覺養成的習慣。他的自嘲帶給我的往往是心底最深的難過。我明白他的挫敗——就好像一個人在高處待了太久,盡管他對這樣的生活已滿心厭倦可依舊希望能夠體體麵麵地走下來,而不是在毫無防備時摔得一塌糊塗。

我鼓足勇氣把他的袖子挽起來,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淡紫色、淡黃色、淡青色、青黃色、黑紫色、紫紅色;還有傷口,新的、舊的、結痂的、脫落的。它們雜亂無章地分布在記憶中那段平整而光滑的小臂上,連同密密流下的汗水,作為一個被揭發的秘密,毫無遮掩地暴露在我的眼前。

我以為見到了宋雨征的調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