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浮誇(4)(2 / 3)

我不顧一切地跑進去。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那麼狼狽:汗水順著臉龐一滴滴掉下落在地上,衣服被汗水濕透,緊貼著皮膚。

“我扶你——”

“不用!”

“那我幫你把輪椅——”

“不必!”

“讓我——”

“給我走!”

我回到門外,躲進他視線無法抵達的盲區,相繼目睹了他的徒勞無功、決不妥協,以及和付出相比十分微小的成效。當他終於憑借一己之力坐回輪椅時,衣服已全部濕透。可我再也不敢輕易進去,仿佛我身上係著一根引線,會在衝進去的瞬間點燃,炸毀的是他奄奄一息卻又一息尚存的尊嚴。

如今回想起那段日子我隻覺得像在地獄深淵裏走了一遭。最痛苦之處並非麵對內心時時刻刻的煎熬、鬥爭、內疚、擔憂,而是當我試圖通過盡可能地照顧他以消除自己的內疚時,得到的總是他不遺餘力的反對與躲閃。

沒錯,躲閃,就是這個詞,它無比精妙地描述了他在麵對幫助時的狀態。

那條邏輯線裏包含的是填也填不滿的脆弱、落差,以及對現狀的恐懼。他曾經是那麼強大而體麵的一個人,如今卻發生如此重大的變故,隻能坐在拋也拋不掉的黑色輪椅上,以一米二的高度仰視整個世界。

有時我還會想起那次在醫院裏的相見。他如今的失落甚至失重,是不是因為把受傷後本就不多的高昂情緒全部調動出來在那天用盡了?在他心中,是不是早已決意在那之後,徹底與頹廢和黑暗為伍?

我想我的青春叛逆期是隨著那場意外一同暫時消失了,那些無名的怒火和傷心從我的體內潮水般退去,隻剩下斑駁的灰白色岩石,等待著海與風日複一日的消磨。很多個夜晚,我都會靜靜地站在鏡子前麵,試圖尋找些什麼,卻終究徒勞無功。於是我明白,成長無聲。

嶼叔在兩周後的下午出院。他住院時是四月,天氣微涼,偶爾下場雨之後還得穿長袖。如今卻逐漸轉熱。出院的必經之路是一條長長的回廊,他搖著輪椅走在我前麵,走在樹叢與花辟出的路上。那些花開得極鋪張,像是孤注一擲地要把生命結束在五月,以此歡迎他開始新的生活。我試著為我們以後的生活做了計劃,可我卻不知道他也在計劃——計劃跟我談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甚至致命的事。

回家後,我站在飯桌旁,揭開秘密一般地將反扣的瓷盤一一翻開。那時我的心中依舊有希望,我在心中默默盼望他能被家裏發生的變化所感動,那是維係我至少一周不內疚的養分。

許久他終於開口:“這些……都是你做的?”

“嗯。”

“哦……那不錯。”

——那一絲笑容是硬榨出的,就像從一個幹檸檬裏麵硬擠出汁液一樣艱難。他在盡量保持自己情緒的不失控,就如同他現在需要花上更久的時間保持身體平衡一樣。

他的徹底沉默是在見到新臥室之後——那曾是個閑置的儲物間,如今已被我打掃幹淨,連樓上臥室的家具都一件不剩地找人搬下。就在一周前,當我把它打開的時候,灰塵像受了驚嚇似的在空氣中逃竄,一如我當時焦灼難安的心情。打掃完以後我把自己丟在裏麵。我需要一個封閉的環境,讓我冷靜,也讓我瘋狂。

“如果嶼叔有什麼事,可以叫我。”我指了指對麵的臥室,“以後我們就是‘鄰居’了,有什麼事該互相幫助的。”

他沒說話。

“晚安。”

“你等等。”

“有什麼需要我做的?”

“我考慮了很久,這個家得有個規矩。”

我不懂他的意思。

他的語調緩慢可是堅定:“我是說你沒必要大包大攬。許多事是你不能也不該做的,總得把它們規定出來。”

他的話語打破了我這兩周以來製訂的所有計劃。我確信他已看出我的“野心”,即包攬一切家務並且照料他的生活。而之所以做出如此決定,大概是因為再這樣下去他費盡辛苦維持的理想主義遲早會在現實麵前潰不成軍。相比那場車禍,這更令他恐懼。

我想反抗,卻又不敢,因為說出“規矩”時他眼睛裏閃過的銳利讓我害怕,仿佛那真的不可侵犯,就像生命。於是我乖乖地拿了紙和筆,在他對麵的地板上坐下。

“一、嚴禁接受任何人以任何形式的幫助,無論物質還是精神上。”

我照寫,他補充:“其中也包括韓熙寧。”

我點點頭,盡管我明白假如服從這個邏輯,以後的日子會艱難許多。

“二、嚴禁送葉嶼去康複中心,葉嶼做康複訓練時嚴禁進屋探視;未經葉嶼允許嚴禁進屋。”

充滿“嚴禁”的繞口令般的長句子說下來竟沒有卡殼,想來勢必已深思多日。最令我害怕的莫過於提到自己時全部以“葉嶼”代替,這種刻意為之的疏離讓我深感不安。

筆杆沉得拖不動,用蠻力,卻把紙麵劃出了一條長長的傷口。

我終於沒忍住:“我能送你去樓下嗎?”

“樓道裏有電梯。”

“那你上計程車怎麼辦?”

“司機可以幫我把輪椅收起來。”言語中透著的決絕味道讓我覺得他非這麼做不可。

“……那好……好吧。”

“最後一條,”像要借有意的停頓而強調其重要性,“嚴禁給葉嶼提供任何幫助,和照顧。”

“怎麼可能!”我幾乎在衝他喊,“答應讓你一個人去康複中心就已經很讓人擔心了,我怎麼可能再讓你自己照顧自己!”

他整理袖子,淡淡道:“我沒你想的那麼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