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還疼嗎?”
“好多了。”
我來到床尾:“怎麼沒寫病情卡?”
“我也想讓她填,可惜人家不樂意,”嶼叔撐著胳膊調整姿勢,“大夫說我受的是小傷,寫了還浪費一張卡片。”
我撇撇嘴:“也對,扭了腰就住院觀察,還真是夠嬌氣。”
他沒有反駁,隻是一味點頭。
見他這副樣子,我的心又很酸:“可是那麼重的行李,你拎起來幹嗎不小心點兒?”
他沒回答,口吻依舊輕描淡寫:“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我坐在床沿,他伸手捋我劉海兒的時候,我眼疾手快地一下攥住他的手指。
“才住院兩天就打這麼多吊瓶,她們想幹嗎呀。”他遍布手背的淤青讓我心疼得直嚷嚷。
“是我讓護士打的。我告訴她們,我女兒還在等我,我得盡快消炎,早點兒回家。”
我把他的手合在掌心,與平時不同,此刻他的手溫度偏低並且潮濕。
“本該想著今天能回家給你過生日……”
“嬌氣。”我撇撇嘴,“有禮物嗎?”
“送你一個出行計劃如何?”
“什麼?”
“你韓阿姨過段時間還得去趟北京,跟她一起去幾天,怎麼樣?”
“北京?”我頓時來了精神,“宋雨征在美院附中,我剛好可以去看他!”
嶼叔的目光直愣愣地望著床單,我忽然誇張地笑起來:“等你出院之後,韓阿姨也忙完了工作,咱們再一起去湘西待幾天!”
他把臉慢慢地轉過來,我的腦海中忽然閃現了一個詞:
哀毀骨立。
“可能我沒法兒跟你們去湘西了。”
他的呼吸起了微小的變化:“我得跟你說件事……我跟你的韓阿姨……已經不在一起了。”
我迅速做出反應:“你們離婚了?”
他像被戳了痛點似的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
“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最近。”
我低下頭:“其實我早就有預感……”
“什麼?”
我猛地抬起頭:“你不會讓我跟她吧?”
他的呼吸一緊:“別多想。”
我用力點頭,懸著的心終於落回肚裏。可那時我似乎忘記了,在物理電學中,電流和電壓並不能對電阻構成任何影響。正如嶼叔,他早已用這十天時間為我以後的三年乃至更久做了規劃,這些僅憑一朝一夕根本無法改變。
韓阿姨推門而入時,我正在興致勃勃地和嶼叔計劃從北京回來後的新一輪出行計劃。她的灰衣服像陰天時的雲一樣暗淡刺眼。我知道她是來宣布時間到了。
我跟嶼叔說了“再見”。他半倚在床上點了點頭,側著身子,一隻手整理著背後的枕頭,另一隻手手背向外衝我揮了又揮。他臉上的笑容很輕,就像是平靜的湖麵忽然被丟入了一顆石子兒,蕩漾開一圈圈瞬間即逝的漣漪。
然而就在我推開病房門的一刹那,他的聲音忽然在我身後毫無征兆地響起。“汀汀,”他的聲音並不大,而接下來的這句話幾乎是用氣聲發出的,“來,再來一下……”
我滿心疑惑地走過去。
他忽然把我緊緊抱在懷裏,就像抱住了一件稀世珍寶。
他在接連不斷地重複三個字:“對不起,對不起……”
我撫弄著他的頭發,幾絲銀光晃痛了我的眼睛:“這是怎麼了?”
“別怪我行嗎?”
“我從來就沒怪過你呀。”
“無論發生了什麼都別怪我,行嗎?”
我不解:“怪你什麼?”
“再叫我幾聲,來,叫我。”
“嶼叔。”
他點點頭:“哎。”
我的鼻子莫名地發酸:“嶼叔。”
他又點點頭,這次沒出聲。
我忽然笑起來:“我們這是怎麼了?”
一直沉默的韓阿姨終於開口:“葉嶼,不然讓汀汀別去北京了,就留在這兒——”
“不行!”嶼叔提高聲音,我嚇了一跳,他迅速恢複平靜,“要去的,該出去走走。必須去。”
我安慰:“買點兒什麼給你帶回來好嗎?”
他搖搖頭,推開我:“平安。”
韓阿姨沒有同我一起出門。當陽光移到老槐樹上的時候,光線在她的身上就形成了細碎的斑紋。她在跟嶼叔說話,可我什麼也聽不到。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神情,就像她曾經給我講起那些失去雙親的非洲孩子一樣平靜悲憫。
嶼叔自始至終都在搖頭。
我和韓阿姨坐在計程車裏,窗外的風景像打成漿的蔬菜一樣從我們麵前滑過,而她自走出病房以後就再也沒說一句話。我猜測她剛才也許在病房裏向嶼叔堅持提出要跟我一起住,被嶼叔拒絕而黯然神傷不能釋懷。
我的心忽然抽了一下,緊接著我拉起她的手——這種描述似乎更適用於母子關係的描寫,尤其是少小離家的那類。
“阿姨,別難過。”我低著頭看她的手,依舊是瘦,像年輕時一樣,能夠看到皮膚下的青色血管,流動的寂靜血液,“如果您想我,我隨時去看您。”
“汀汀,別怪我——別怪我們。”
“我不怪嶼叔,更不怪您,”我很平靜,是真的平靜,“您和嶼叔選擇分開一定有原因,而您一直向我隱瞞實情,也肯定有理由。”
我從韓阿姨的眼睛裏讀出了一絲感動,然而其中更多的情感是我難以理解的範疇。
我對北京之行充滿向往。不僅因為那是我自升入初三之後的第一次長途旅行,還因為我的好朋友宋雨征在那兒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