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浮誇(2)(1 / 3)

他放下正整理的資料,抬起頭。雖然長期伏案,可他卻完全沒有近視。他的眼睛很亮,那並不是從飽經世事的成年人眼裏都能輕易發現的平庸渾濁,而是一種少有的清明。

我假裝逃避:“算了,其實也沒……”

“韓阿姨明天下午回來。”他伸手攬住我的肩,“別擔心孩子,一切都會順利的。”

“可……可我的直升考試並不順利。”

我的回答顯然令他意外。而那副嚴肅的神情無疑在暗示我:他正被帶入。

“今天,有同學已經收到了二中的錄取通知書。可我沒收到……”

我邊說著邊垂下頭。我在等他的反應。無論失落還是什麼。

“你是說自己落榜了?”

我點了點頭。

他忽然大笑:“我還當多大的事!”

我猛然抬起頭:“你不生氣嗎?”

“當然不。”

“連一丁點兒失望都沒有?”

“為什麼要失望?要知道,我更希望你參加中考,對於年輕人來說,任何閱曆都是財富。”

我有些沮喪,其實我早該料到他的反應會如此平靜。沮喪之後,一種很淡的自嘲又浮現出來,跟一個對孩子分數毫不在意的家長開這種玩笑,不是自找無趣是什麼?失去了揭秘的心情,我慢慢地轉過身,拉開門時,又聽到他叫我。

“汀汀,錄取通知書會不會寄丟了?”

“有可能。”

“那要怎麼辦?”

我無心思考,隨口答:“那就去招生辦查唄。”

轉身關門時,我看到他重新坐在了書桌旁。他從抽屜裏取出一本書,它看上去很眼熟,而我卻沒有選擇再看它一眼。

此時我本該停止這場惡作劇,我本該拿著錄取通知書在他眼前迅速地一晃然後說“嘿,被騙了吧?看這是什麼?”我本該……多年後我又回想起那個夜晚。它是一把浸滿歡樂的鑰匙,卻開啟了一扇滿藏痛苦的門。我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一樣把嶼叔推進去,還全然不知實情地在一旁用力拍手歡呼。隻是,等我意識到這一點時,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那夜我睡得很沉,仿佛進入深海。海麵以上的城市都變成了搖搖晃晃的虛影,遊魚從我身邊經過時像靈魂一樣緩慢而輕靈。

醒來已是上午。

看到牆上的掛鍾已經走到一個幾乎可以吃午飯的時間後,我習慣性地為在睡眠上浪費的時間尖叫一聲。而當我意識到自己已經無須再為升學發愁的時候,我又開始為嶼叔昨晚過於平靜的態度而倍感失落。

嶼叔不在家,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當他不在的時候,他的臥室甚至整個家都會很空。我坐在他的書桌旁,被子被疊得整整齊齊,台燈竟然還是亮著的,一本冊子被翻扣在桌上。

這時我才認出那是《中考報名指南》。

距離發下來不過才一個星期,它就已經變得很舊,上麵布滿了紅黑藍三色中性筆的圈圈點點。而在這些圈點的旁邊,居然還認認真真備注了“紅色第一誌願”、“黑色第二誌願”……我的鼻子一下下地酸著。他怎麼會隱藏得這麼深呢——在我的印象裏,哪怕是進入初三,他也從未像其他家長似的如臨大敵,風聲鶴唳。甚至在得知我“落榜”的消息後,他的反應也是如此滴水不漏,以至於被我錯當成平靜和不在意。

所以可想而知那份被畫得密密麻麻的《中考報名指南》會給我帶來多大的震撼。我從未想過他會煞費苦心至如此地步。

關掉台燈,把錄取通知書夾進《中考報名指南》。這時我看到一張被鋼筆壓住的白色紙片,被風揚起的角在陽光裏一下下忽閃。

熙寧:

等我回來,一起去民政局。

葉嶼留百無聊賴了一上午,我終於睡去。夢裏響起一陣敲門聲,我條件反射似的睜開眼睛,從沙發上跳起來,跑到門邊。

“嶼叔?”

夕陽穿過玻璃窗照進玄關。韓阿姨就站在那一小片明亮裏。

我用力搖搖頭。

“現在幾點了?”

“六點十分。”

我揉了揉眼睛:“嶼叔還沒回來?”

“我正要跟你說這件事。”韓阿姨深吸一口氣,不緊不慢地說,“他今天早晨臨時接到出差通知,因為走得太急,就沒告訴你。”

“不去民政局了?”

“那大概得等他回來以後才能定了。”她從包裏拿出一張紙,“這個,他讓我交給你。”

我接過,上麵赫然寫著“夏汀同學直升考試成績優異,被我校提前錄取,特此證明”,落款“二中招生辦”。

我並未細想,因為我的注意力已經完全集中到另一件事上:“您的行李呢?”

“又丟了。”

“這次連箱子也丟了?”

她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那是一個非常平靜的傍晚。但我總覺得這平靜中隱藏著什麼,讓人根本無法選擇做些烘焙糕點喝杯咖啡之類的事。我沒有將這種極端微妙的情緒與韓阿姨分享,但我猜她會有同感。

客廳的光線並不充足,她就蜷縮在最暗的沙發裏。這時的她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仿佛剛才的那些笑容不過是用來敷衍我的工具。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從茶幾下麵掏出一盒煙,好不容易點燃,又被嗆得咳嗽。

大約是察覺到了我的目光,她呼了口氣:“時差沒倒過來,人就容易昏昏欲睡。抽煙能讓人稍微清醒點兒。”她又用力吸了一口,夾著煙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阿姨,”無論是誰,當在極短的時間內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兩種狀態時,我總會覺得沒來由地恐慌,“我拿條冰毛巾給您擦擦臉吧。”

“也好。”她笑了一下。

遞毛巾時我順便向她詢問嶼叔回來的具體時間。我隻是想隨便問問,然而在聽到“嶼叔”兩個字時,她沒有夾香煙的左手忽然順著右臂向上摸索,在摸到右肩的時候用力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