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我爸,爸爸媽媽真,真的去了很,很遠的地方嗎?姨媽說他,他們去的地方有很,很多的雲和樹,房,房子都是餅幹做的。可他,他們為什麼不,不帶我去?”
我的問題讓嶼叔愣了片刻。他用胳膊環住我,那一刻我以為自己是一張薄薄的相片,正在等待被鑲嵌進相框。“因為那個地方不是他們最滿意的,所以他們還要一刻不停地趕路,要找到更好的地方才能把汀汀接過去。”
“那,他們今,今天到哪兒了?”
“他們今天……”嶼叔閉著眼睛想了一會兒,“他們今天去了……去了一條小河邊……樹葉金燦燦的……河裏都是牛奶……”
我驚訝地望著他:“能,能喝嗎?”
他笑著點頭,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那笑容很苦。
我睡得很沉,醒來已是第二天早晨,床頭的鬧鍾顯示差五分七點。我懶洋洋地縮在被窩裏,世界變成了一片亮閃閃的模糊。灰色被單不在,木質窗框不在,大鐵門不在,穿著一模一樣的小孩子不在。夏風從窗戶中吹進,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花草清香。
客廳裏傳來動靜的時間幾乎和時鍾指向七點的時間完全一致。嶼叔出現在門口,由於個子太高而不得不微微低頭:“睡得好嗎,小家夥?”
他的黑眼圈很重。昨晚入睡時已是淩晨兩點,我入睡的前一秒,他還坐在床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拍打著我。
“睡得很,很好……”
“那就快把頭發紮起來,準備起床!”
我一動不動,他拍拍手:“愣著做什麼?把頭發紮起來,洗臉刷牙,要開飯了。”
我有些為難地把橡皮筋取下來,套到手腕上:“我不,不會梳頭……”
“沒人教你做這些?”
我搖頭。
“一點兒都不會?”
我點頭。
“那怎麼辦才好呢。”他像在問我,更像在問自己。
我不知如何回答。
想了想,他試探著用手指抓了幾下我的頭發,挽起一縷攥在手中,邊說著“別動”邊接過橡皮筋往上繞。可那皮筋就像是跟他對著幹似的,彈到地麵幾次卻就是繞不到我的頭發上。他急了,從站立俯身變為在床上半跪,越來越急促的鼻息灼熱地噴在我後頸的皮膚上,凝結成汗。
那次梳頭總共花去了半個小時,皮筋被彈到地上十三次,並以梳齒斷裂而讓這次梳頭計劃徹底宣告失敗。作為一個時年二十六歲的男人,照顧一個六歲女孩並不容易。
“不行,要來不及了,”他把皮筋往床上一丟,“先吃飯再說。”
我委屈不已,但仍隨他出去。早餐果然都準備好了,隻是因為沒有飯桌,它們被全部擺在了沙發上。
嶼叔遞給我一瓶酸奶,我的手指剛觸到瓶身,他又收回去把吸管插上,再遞給我。他吃飯的時候看不到牙齒和舌頭,隻能看到兩片微微蠕動的嘴唇,以及偶爾不可避免才會傳來的食物碎裂聲。喝酸奶時是絕對安靜的。與他相比,那些在福利院的餐廳裏發出“吧唧吧唧”聲音、露出沾滿飯菜的牙齒和舌頭、喝湯後還偏偏要發出一聲意猶未盡的“哈”的人簡直像某種牲口。
我接過那瓶酸奶。它像是被陽光曬過,迎麵撲來一股溫膩膩的氣息。我隻喝了一口就悄悄推到一旁,拿起餐盤中的三明治,發現夾了煎蛋——和許多小孩一樣,那時的我對雞蛋深惡痛絕。煮蛋絕對是福利院早餐中的常客,而我總會想盡辦法將它們處理掉。
我掀起遮在上麵的麵包。不出所料,比起煮蛋,還是眼前的煎蛋更恐怖——隻煎了一麵並且發黑,聞上去有一股焦糊味兒,另一麵則淌著蛋液,散發出冷腥的氣味。
想了想,我下定決心拿起麵包咬了一口,並試圖迅速用酸奶灌下去。可酸奶又太稠,我被嗆到了,忽然爆發的劇烈咳嗽讓雞蛋麵包連同酸奶一同噴出。
嶼叔幾乎跳起來,他迅速起身找來垃圾桶,我把吐出來的東西丟進去。
“你又怎麼了?”他的語氣充滿無意識的責備。
我滿眼是淚:“我,我……”
他冷靜下來安慰道:“別急,慢慢說。”
我指了指那份麵包夾蛋:“我吃,吃不……”
“吃不來?”
我點點頭。
他把那枚看不清本來麵目的煎蛋從麵包中拎出來:“那我再去煎一下……”
我用力拉住他:“叔,叔叔,我不……”
“不喜歡吃煎的?”
我以更加猛烈的搖頭回應,可他已經迅速閃進廚房。那句“別擔心,會熟的”半截兒還飄在空氣裏,一枚散發著熱氣的剝好的雞蛋很快就被擺在了桌子上。他揚起手腕看表:“慢點兒吃,別再嗆著,我得準備上班了。”邊說邊急匆匆走進臥室,緊接著就傳來衣櫃的開合聲。“別進來,我在換衣服!”當我走到門邊時,他的聲音忽然傳來。
我的話被這一聲嚇得全部咽了回去。我真希望那枚雞蛋也能被這麼輕而易舉地咽下去,可是它白溜溜圓滾滾的模樣讓我惡心得不願多看一眼。腳步聲迫近,我抓起它,一把塞進口袋。
嶼叔穿著一身黑色西裝。他的語氣急匆匆的:“叔叔得趕緊走了,你——在家能聽話嗎?”
我點點頭。
關門聲過後我從口袋裏掏出那枚雞蛋,它的表麵已經沾了不少絨毛,所幸沒有被壓扁。我跳下沙發,準備為它尋個“藏身之處”。
我最終把目標鎖定在了嶼叔床底的最深處,那裏有一堆捆紮的報紙雜誌。
在匍匐著將它藏好之後,我下意識地就要拍去塵土,身上卻幹幹淨淨的——如今想來這一細節其實已經注定了這個小把戲的失敗,可當時我卻光顧著驚歎而忽略了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