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支支吾吾地流著淚,手卻一下子被攥住,緊接著一個用力我就被拽出了鏡頭。
嶼叔鐵青著臉站在記者麵前,他冷冰冰地掃了他們一眼,拉起我迅速離開。
來到回廊,他鬆了手,徑直朝前走,沒走幾步又停下。他的手握成拳狀,青筋凸起,我甚至聽到了來自骨骼的聲響。
“以後不能允許任何人輕易憐憫你。那是會上癮的,無論是他們還是你。
能記住嗎?”
我點點頭。
“估計你現在還聽不明白,”他苦笑,“長大後自然會懂,這需要時間。”
“叔,叔叔……”
“回答叔叔一個問題,來。”他忽然俯身將我抱起,我一驚,下意識地鬆開手,那串氣球搖搖晃晃地飛向天空。我在他的懷抱中抬起頭,目送它們越飛越遠。
當氣球在雲端徹底消失不見的時候,我聽到他在問:“你願意跟我回家嗎?”
“回,回家?”
“怎麼?你剛剛不是才問過我嗎?”
“要,要是爸爸媽媽,回,回來之後,找不到我,可,可怎麼辦?”
“不會的,隻是小住。”
“那我願意。”
院長室裏,嶼叔出示了一份資料。為我辦理離院手續的女老師把它拿在手裏看了好久,忽然抬起頭望著他,深意無限。我並未意識到,“帶我回家”這個幾乎是在瞬間做出的決定,將會改變我的、也是他的生活軌跡,將讓我們接下去十幾年的生活處處充滿抉擇,還有煎熬……我的行李收拾起來不過一小包,自行車筐把它裝下綽綽有餘。嶼叔把他那輛舊卻幹淨的二八自行車騎得飛快,像特地為了逗我開心。下坡前他總會提醒“嘿,可要扶好啊”,然後我就用力抱住他的腰,任由自行車飛快地俯衝下去。耳畔的風聲總會在衝下去時變得格外清晰,敞開的白襯衣甚至會被風掀起來蓋住我的臉。偶爾顛簸就像要把人用力甩開。我以為那就是飛翔。
我們來到一棟普通的灰色居民樓裏,夜晚的光線勾勒出它破舊的外觀。他把車停在樓下的車棚,左手將我抱起,右手勾起那袋行李。他的家在七樓盡頭靠左的鐵門裏,壞掉的窗被風吹得搖搖欲墜,發出“嘎巴嘎巴”的亂響。
開燈的瞬間,驚起的灰塵在昏暗光線裏四處逃竄,狹小的客廳隻能容下一套沙發,臥室要滿得多:床頭摞了一堆書,因為太高而像多米諾骨牌似的倒在一邊,有的還掉在了地上。正對著窗戶的是一張書桌,上麵整整齊齊地擺著幾遝資料,窗戶開著,最上麵的那份資料被吹得左右逃竄。
他把行李放在沙發上,又把床頭的書整理好,然後把窗戶關上。他沉浸在自己的行動線裏,把我完全拋到九霄雲外。我想叫他,可那副過於專注的神情讓我不忍打擾,於是隻能緊貼著牆,一個哈欠不小心從嘴邊溜出來。
他頓了一下,抬起頭,用陌生的神情打量了我好一會兒:“你?”
“我……”
他一拍前額:“對不起,我忘了。”
我搖頭,奈何又一個哈欠,還伴隨著眼淚。
“這就困了?”他起身打量起這間臥室,“你晚上就睡這兒,怎麼樣?”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他指指客廳:“叔叔有地方睡。”
那是我在嶼叔家住的第一個晚上。他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地衝我笑笑,我把毛巾被拎到下巴處向他揮揮手。他關了燈和門,消失在我的視線裏。
黑暗又來了,那是徹徹底底的無光之境。我用力攥住毛巾被,牙齒在上麵反反複複地咬齧,口水從咬過的地方溢出。我的背後在發冷、發癢,最後發熱。一些細密的汗珠兒就從那裏滲出來,我甚至能感覺到它們是怎樣從皮膚表層慢慢出現,凝結成水滴的。
怪獸出現了,那些曾經在燈光下將真身隱藏的怪獸。我伸手用力地驅趕它們,發出低低的嗚咽。可是它們根本不為所動,相反越撲越勇——我不知道每個人是否都會在童年的夜裏把最普通的事物幻想成怪獸,並且越害怕越會聚精會神地注視,然後再在一瞬間把頭蒙住瑟瑟發抖。總之我向來如此。
腳步聲傳來時我已經與黑暗鬥爭得身心疲憊,縮在毛巾被裏的身體哆嗦得猶如篩糠。透過毛巾被我隱約看到一束光線透過門縫照進來,然後我就聽到更加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雙手碰到了我的肩胛骨,我下意識地掙紮。
“是我!汀汀!”
我緊繃的身體一下子鬆弛下來,他掀開毛巾被將我抱住:“這是怎麼了?”
我摟著他的脖子大哭:“妖,妖怪,很多妖,妖怪!”
“那都是夢。”
“不,不是夢。”我伸手去指,卻發現它們都已在燈光下恢複原狀。我頓覺尷尬,隻得支吾著解釋,“現,現在,沒了,但,但拉上窗簾之後……”
他起身拉開窗簾:“這樣呢?會好些嗎?”
我點點頭。
他試探著用一隻手拍打我,一下重一下輕的,明顯並不熟練。另一隻手托著我的背,手掌的溫度似乎能夠穿透衣服和皮膚,直達心髒:“那不過是黑夜跟孩子們開的小玩笑。”
小玩笑?為什麼要開小玩笑?我默問。
“她希望孩子們能變得更勇敢。”他一眼看穿我的心思,笑著回答。
“勇敢就,就不會被人可,可憐了是嗎?”
“真聰明。”
黑夜在歎息。月色淒迷,天空中掛滿星鬥。我仰著頭,覺得它們離我那麼近,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記憶閃回至父母離開之前,我也曾經在有著這樣星辰與月光的夜晚漫無目的地仰望星空。不像在孤兒院,把光亮當作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