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了,就開始不安起來。
現在,看到這些穿著各種破衣服的水手,她鬆了一口氣。
我就知道,裸體纖夫是不可能存在的。門票上的那些大漢,估計都是巴東縣城裏請來的屠夫。
水手們指揮我們穿了救生衣,船就逆流而上了。
現在,我們換了一個當地的導遊,是個活潑的土家姑娘。
為了活躍船上的氣氛,她教我們唱土家族民歌:
我今天莫得(沒有的意思)空
我明天要砍柴
我後天才到小妹家中來
說的是一個男子如何拒絕女子的技巧。
我們不好意思唱,但我們身後的那兩個來自湖南的家夥唱得津津有味。聽他們的口氣,也是教書的。他們不但認真地唱,還拿著相機拚命地給導遊拍照。
唱完了,導遊要求我們鼓掌,那兩個湖南人手都拍腫了。
很快,船到了險灘,水手要下去拉纖了。船上6個人,也是有等級的:在船尾把舵的,是船老大,他既不劃船,更不拉纖,隻是動動嘴巴,頂多調整一下舵杆;船頭拿一根竹竿的,是船老二,也基本不出力;剩下的四個人,才是真正的水手,他們劃船搖櫓,遇到急流就下去拉纖。
我看到拉纖的隊五中,竟有一些滿臉稚氣的孩子,他們將粗粗的麻繩套在窄窄的肩膀上。我心裏有些悲戚,回頭看了看石榴青,她的臉色也很凝重。
我問導遊:“那些孩子也是纖夫嗎?”
“不是。他們是利用暑假來掙學費的,拉一次25塊錢。”導遊平靜地說。
這時,船已經到了淺灘,無論怎麼劃,都上不去。水手們跳下去了,抖開麻繩,套在身上。
“加油加油!”一些沒心沒肝的家夥喊了起來,因為後麵有幾條船快超過我們了。
那些孩子的腿繃得像棍子,彎下了腰,整個身軀就像一張拉滿了的弓。
我看了看石榴青,她的眼裏噙著淚水。
哎,他們與這樣秀麗的景色竟是如此地不協調!
3.夔門殘陽
下午3點,“雲繡”號遊輪又從巴東起錨,駛往重慶的奉節縣。在那裏,我們將參觀白帝城,在路上還可以看看神女峰什麼的。
石榴青是明顯地有些疲疲勞了,午飯隻吃了幾口,就回艙睡覺。這一點我可以理解,她昨晚根本就沒有睡好覺,今天又走了許多路,不累才怪!
我一個人在船頭的觀景平台站了一會兒。現在,我們的船行駛在巫峽段,這裏的江麵並不很窄,但是兩岸的山峰都非常高峻,而且,都幾乎寸草不生,隻有各種奇形怪狀的石頭。我估計,這些山峰自它們存在以來,就未必有人上去過。大概,隻有白雲在上麵留下過自己的倩影。我忽然覺得,石榴青和這巫峽的山峰很相似,美麗而冷豔,讓人隻能在心裏愛慕,而不敢有任何攀登的企圖。
回到船艙,發現她已經睡著了。大概艙裏隻有她一個人,沒有心裏負擔,所以她睡得很美,斜躺在鋪上,呼吸均勻,胸脯有節奏地輕微起伏著。這大概是世上最美麗的畫了。我對自己說。
我想出去,讓她多睡一會兒,又怕她一個人睡在這裏不安全,就輕輕地拿出一本書,看了起來。
說實話,在她的身邊,我根本就看不進去。她本身就是一本美麗動人的書。
不知道誰能真正讀懂她,我忽然想起了這個問題。我知道,我是沒有機會再去讀她了。她願意陪我旅遊,是基於對過去的尊重。她是一個講感情的人,也是一個講原則的人。當她不打算與一個人終身廝守的時候,她決不會給那個人絲毫的承諾。雖然她曾送給我“I like you”的筆記本,但那畢竟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她有資格收回那句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始終牽掛著她。但我不能讓她牽掛我,她願意懷念我就已經夠了。
我想起了一首詩,是李商隱寫的,而且,正是寫在我們的遊船行走的地方: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在這個產生浪漫的地方,和她有過同遊的經曆,也是人生一大幸福。我已經很滿足了。也許,我還會再乘船經過這裏吧,但這種回味無窮的溫馨是永遠不會再有了。
“神女峰到了,神女峰到了!”導遊的吆喝聲將我驚醒了,也將石榴青驚醒了。她慢慢地睜開眼,文雅地伸了個懶腰,說:“不好意思,我睡著了。”
“是啊,你睡著了。”我說,“神女峰到了,要去看一下嗎?”
“當然要去。”
她爬了起來,去盥洗間洗臉。我坐在外麵等。
“你能幫個忙嗎?”她走到我身邊,悄悄地說。
“什麼啊?當然可以呀!”我笑道。
“幫我拿一下鏡子,我的頭發散了。”她紅著臉說。
我暗笑,幫她拿起了鏡子。她對著鏡子梳頭發,表情非常嚴肅。我越發想笑了。
不過,我很快又悲傷起來。前年,在我鄉下老家,我不也是這樣幫朝煙拿過鏡子嗎?現在,她還記得嗎?若幹年後,石榴青又會記得嗎,記得我在巫峽的遊船上,替她拿著鏡子,讓她梳妝?
不一會兒,頭發梳好了。其實,我覺得,零亂一些更有風情。
我們趕到船頭觀景台的時候,那裏已經站滿了人,都抬著腦袋,望著右邊的高山。
“神女峰在哪裏?”不時有人問。
“快了,快了。”導遊說。
右邊連綿的高山,群峰爭鬥,美麗壯觀,但是,我覺得神女峰應該是以神秘柔美見長的,所以不相信神女峰快到了。
正懷疑間,隻見導遊突然激動了,“神女峰,神女峰,神女峰到了,那邊那邊,看見了沒有?”
“到底是哪一座啊?”大家問。
“那座高山右邊,一塊豎著的石頭,神女峰!你們真有眼福,神女峰不是每一批遊客都能看見的!”導遊激動地說。
我看見了,神女峰!
她其實是一座山峰右邊的一塊石頭,然而,她真的不是一般的石頭,而是一位風姿綽約的仙女,她的體態非常輕盈,淩空欲飄。這時,恰好有一縷薄雲從她身邊飄過,她便成了名副其實的神女!
我知道,關於神女峰的傳說,幾乎是汗牛充棟,但是,它們都沒有我眼前的這塊石頭美麗,沒有她那樣充滿魅力!這塊孤獨的石頭,立在高高的山峰上,望著奔騰不息的長江,目睹了多少悲歡離合啊!也許,世間所有的故事都不能再打動她了。而我,一個生活不甚得意的男子,隻是她眼中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過客罷了。
生活就是如此,你所仰望的,她未必就俯視過你,未必就關注過你。
我看了看石榴青,她也在凝視在那塊石頭,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好看嗎?”過了好久,觀景的人們都回去了,船頭隻有我們兩個人時,我才低聲問她。
“當然好看哪!”她微笑著說,又露出了那顆熟悉的虎牙。
“其實,這兩岸的山峰,都不錯。”我說。
“將來,等我有了多餘的時間,我再來,爬上三峽的每一座山峰。”她自言自語。
“我和你做伴,怎麼樣?”我笑。
“可以呀,就怕你老得爬不動了。”她也笑。
這孩子,說話直來直去,也不知道拐個彎,讓人家高興一下。
“不要緊,”我說道,“不就是爬嗎?”我把“爬”字說得很重。
她笑了起來。
這時,導遊又帶著一群人出來了。原來,瞿塘峽到了。
瞿塘峽是長江三峽中最短的峽穀,也是最險峻的峽穀。三峽工程蓄水之前,這裏的船隻隻能行單行線。遠遠望去,江水從一道狹窄的山穀中洶湧而出,在峽口形成無數的漩渦。也許,這裏曾埋葬過無數的船隻,無數的幸福,無數的夢想。
我們的船也顛簸起來。
“船會沉。”我開玩笑地對石榴青說。
“是嗎?”她毫無懼色。
“你不怕嗎?”我問道。
“怕啊!不過,你不會丟下我不管吧?”
“我自己也救不了自己,怎麼管你?”
“那樣我也不怪你了。”她大方地說。
“嘩嘩嘩嘩……”一陣雨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將我們身上打濕了一半。再看前麵,一半是晴,一半是雨。船身也是一半幹,一半濕。真是怪呀!我們相視而笑。所有的人也都說怪怪怪。
我想起劉禹錫的《竹枝詞》,就是寫這個地方的: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嗬嗬,今天真是幸運,真的體會到了劉郎詩中的情境!
我回頭看到石榴青上身濕了一些,就問:“要不要回去換衣服?”
“不用。”
“不怕感冒了?”我還在?唆。
“我就這樣嬌氣啊?”她不滿了。
“不是不是,你很不錯。”我忙糾正。
但是,我們很快停止了爭執,因為我們看見了一道彎彎的彩虹正掛在前方。這是一道真正的彩虹,從山的背後伸出來,如一座彩橋。這峽穀兩岸的生命,除了長了翅膀的,有多少到過彼岸啊!就像兩個人,即使近在咫尺,如果沒有心靈之虹,又如何能走進對方的心房?
黃昏時分,我們乘坐的“雲繡”號終於停泊在奉節港。我們下了船,沿著長長的石階,登上了碼頭,來到遊客服務中心,乘車前往白帝城。
白帝城是白帝山上的一座小城,因為劉備在此托孤而留下了許多悲愴的故事。我對這些倒不是很有興趣,我隻是對著白帝城下的夔門感慨萬幹。
夔門是長江進人三峽的大門。此處江麵不足100米寬,也預示著前途的險阻吧!兩邊高山如同兩扇巨大的銅門,將來自雪山的江水挾持進窄窄的水道。江水默默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沉默而洶湧地進入這鬼門關,為的是美麗的前途,神秘的大海。
當年杜甫流落在此,麵對雄壯的夔門,蒼莽的高山,寫下了令後人愴然泣下的名句:“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今天,我麵對逐漸消逝在暮色中的群山,麵對永不停息的江水,不由得感慨萬幹。
我知道,在白帝城西邊的江攤上,還屹立著一些巨石,它們就是當年諸葛亮布下的石頭陣,劉備憑此擺脫了追逐不舍的東吳名將陸遜。杜甫也為此寫了一首《八陣圖》: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
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
諸葛亮和杜甫都是後世景仰的古人。但是,幾百年幾千年後,又有誰知道我元無雨啊!
石榴青覺察到了我複雜的情緒,但她什麼也沒有問。這就是她可愛的地方,讓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片真正屬於自己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