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說話,邊嚼著牛肉幹,邊看著吊橋發呆,大概還在回味剛才那驚心動魄的時刻吧。
我打開一瓶純淨水,遞了過去。水在她麵前停了好幾秒鍾她才注意到。她不好意思地莞爾一笑,接了過去。
“被這美景陶醉了吧!”我說。
“是啊!我們就住在離紅石峰十幾公裏的地方,今天才知道它這樣美,真是太可惜了。”她感歎道。
“嗬嗬,看來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美的激情。”我酸溜溜地說。
她側臉看了我一眼,微微笑了一下。我發現,她的眸子和山泉一樣清澈,笑容像遠處輕輕晃動的銀杏樹。
歇了一會兒,我們又繼續前進了。
現在,我們的腳下幾乎沒有可以叫路的地方,隻有一條模模糊糊的隱藏在灌木叢中的小徑。好在到了這個高度,土地貧瘠,樹木都不高,尤其是鬆樹,都像公園裏的盆景,這樣給我們的好處是,我們可以不用迷路,正確地向主峰前進。
但我們在灌木叢中出沒,就有了危險。突然,石榴青大叫一聲:“哎喲!”我慌忙回頭:“怎麼了?怎麼了?”
她將胳膊伸了過來,帶著哭腔說:“你看。”
隻見她手腕內側有一條長長的紅印,像美麗的文身――她被毛毛蟲蟄了。
“吐點唾沫,塗在上麵。”我說。
她將信將地看著我:“這樣行嗎?”
“可以的。”我說。
她紅著臉,朝左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因為她太文雅,所以吐得太少。我說:“多吐一點。”她又吐了一口。不過,那樣子實在滑稽。然後,她將左手掌裏的唾沫向右手臂上抹去,在兩手相接觸的一瞬間,她的眼睛閉上了。我知道,被毛毛蟲蟄過的地方,一碰就痛,鑽心的痛。
都怪我,準備工作做得不充分,應該帶點風油精、雲南白藥和紅花油什麼的。我朝四周看了看,發現前麵有一口水潭,就說:“過去吧!”
她跟在我後麵,踉踉蹌蹌地走到水潭邊。跟著我老老實實地蹲了下來,不解地看著我。
我說:“把手放進去。”
她慢慢把手放了進去。
“好冰涼!”她驚叫道。
“我知道。你把毛毛蟲蟄過的地方放進去,就不痛了。”
她又深入了一些。漸漸地,嘴角有了笑意:“真的不痛了。”
我也高興起來,就用手掬其起冰涼的山泉,輕輕地往她的右手腕上澆。她紅著臉,望著別處。其實,我也不敢看她,隻是看見了水中的倒影,猜出來的。
不知是什麼原因,和朝煙在一起的時候,我什麼話都敢說,什麼事都敢做,但和石榴青在一起的時候,膽子就變小了。所以,澆了一會兒,我就停了下來,掬起清澈的泉水洗濯自己那越來越燙的臉。啊,這泉水與肌膚親密接觸的感覺,真是妙不可言,像純潔的姑娘用她那溫柔的手在撫摸,像初生的嬰兒用柔軟的舌頭在吮吸。
她悵然若失地說:“好了,我們走吧!”
我們站了起來,伸伸腰,向頂峰衝刺。
站在紅石峰的最高處,腳下是一塊巨大的紅色石頭,這石頭也是紅石峰得名的緣由。傳說一位藥農在此處懸崖采藥,不慎墜入深穀,他的妻子在石頭上痛哭7天7夜,哭幹了眼淚,流出了鮮血,鮮血染紅了石頭,澆灌了山上的草藥,使此山的草藥具有他山草藥難以企及的奇效。後人遂稱此山為紅石峰。
石榴青靜靜地聽著我講述紅石峰的來由,眼睛裏噙著淚水。她這人就是容易感動。其實哪個地方沒有淒婉的愛情傳說呢?
“好了,我們看看山下的景色吧!”我想改變一下氣氛。
我們周圍是幾十座山峰,仰視著主峰,像諸侯們晉見剛剛打敗強大的秦軍的項羽,恭恭敬敬,誠惶誠恐。發源於紅石山區的幾條河流帶著山的粗獷,奔向遠方,將廣袤的原野劃分成稻田、小丘和村落。原野是綠色的舞台,藍天是幕布,村落和山丘是布景,我們坐在世界最高級的包廂裏看著這一幕。原野的盡頭是我們生活的城市,不過此時此刻,它也隻是天盡頭的一堆堆積木而已,生活在裏麵的人,則渺小得看不見。
“怎麼沒有人住在這裏,這裏這麼美?”石榴青既像是向我發問,又像是在喃喃自語。
“你是說這山上嗎?”我問。
她點點頭。
“你在這裏住一夜試試。”我笑著說。
“你以為我不敢?”她慍怒地說。
“我可沒有說,”我忙說,“如果你住一夜,那就最有說服力了。”
“你就是看不起我,一向看不起我。”她提高聲音說。
“我沒有這個意思啊!你都是大學生了,我哪裏敢看不起你!”
“你的話裏總是帶著刺,從高二開始,你就瞧不起我。”她似乎在算總賬了。
“我沒有瞧不起你呀,羨慕坯來不及呢!你瞧,你馬上就可以去美麗的江南讀書了。杏花煙雨江南,多浪漫啊,也許還有許多優美的故事等你去當女主角呢!”
她沒有說話,卻在偷偷拭眼淚。我慌了手腳,不知何是好。
“我可沒有挖苦你啊,隻是開玩笑哪!”
“我不是生你的氣,我隻是想,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在哪裏?我又會遇見什麼樣的人?”
這回輪到我傷心了,是啊,明年這個時候,她又在哪裏,又會遇見什麼樣的人呢?人生如浮萍,漂個不停,美麗總是過眼煙雲。
“你當然會生活得很如意,因為你很優秀,”我遲疑了一下,接著說,“而且,你還會忘掉在高中時的許多故事。”
“也許吧,不過即使忘掉了,也不是故意的,至少現在,我還沒有忘記。”
我不想再說下去了。本來,我們爬山是為了尋找一種征服的樂趣,又何必搞得像訣別呢?
3.飛蛾撲火式的會麵
從紅石峰回來後,才休息了一天,朝煙便又打電話來了。當然她打電話隻是為了和我聊天,畢竟一個人呆在學校裏,需要交流啊。從南京回來之後,我沒有主動給她打過電話,倒不是我不關心她,而是我怕自己按捺不住,跑到武漢去看她,而這又會引出許多難堪。所以,我要盡量忘記她。
“你回來了,怎麼不打電話給我啊?”她似乎有些不滿。
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嗬嗬”了兩下之後,說:“還不是怕你忙嘛!”
“過幾天,我就去上海了。”她忽然換了個話題。我很高興,因為這樣我可以從困窘中逃出來了,不過,我又有一點擔心,就故作隨便地問:“你和誰去啊?注意安全哪!”
“和容真哪!她在師大。”
容真?咳,如果朝煙不提起她,我還真把她忘了呢,這個間諜,我在4班的事情,都是她報告給朝煙的――她們從初中開始就是死黨,到了高中就更不用說了。這些都是朝煙後來在枕邊告訴我的。
“你和她一起去,我就放心了。去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啊!”咳,我操的什麼心哪?我忍不住對自已說。
“好的,我會的。你最近在幹什麼?”
“在補課啊!”
“是這樣啊!那我還真不容易見到你呀!”她的這句話讓我感到唐突。
“如果,”我說,“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去看你。”我輕輕地說。
“不要不要,”她連忙拒絕了,“還是不要來吧!我們都這樣了,還來看什麼?”
我想也是的,何必增添她的煩惱呢,就說:“我是嚇唬你的。”
她輕輕歎了口氣,是不經意的,但是,我聽見了。
最終我還是去看她了,因為第三天我正好有事去武漢,就順路去看了她。
那天我們到武漢聽一個講座,完了之後其他人晚上都趕回去了,反正很方便,一個小時的車程嘛!我找了個借口,到朝煙學校去了。
當我從59路公汽上走下來的時候,很悲愴。去年的國慶節,我是帶著喜悅的心情到這兒來接她回去的;今天,還不知道怎麼和她解釋來這兒的原因呢!
我看看表,5點半。據她說,她一般要到6點鍾才回來。我往她的宿舍打電話,響了半天,確實沒有人。我就坐在59路車站邊的花壇上等她。
盡管放了暑假,但在校的學生還不少,來來往往的很熱鬧,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看著這些洋溢著活力與幸福的年輕人,我感慨萬幹,當一個人不再青春的時候,就不要追求青春的浪漫。換句話說,不再年輕的人追求年輕的人,是在破壞生態平衡,是暴殄天物!我甚至認為自己以前是在犯罪。我決心,今天,隻以一個前老師的身份來看望前學生,堅決不說過分的話。
正想著這些,又一輛59路公汽停了下來,車上下來一批人,其中有幾個穿過馬路,向大門走來。我看見了朝煙!我莫名地激動起來!她目不斜視地過了馬路,走到我的身邊,但她沒有看見我。我發現她的樣子非常疲倦。
我默默地跟在她後麵走著。她沒有回頭,低著頭向前走。唉,勞累讓她變得如此遲鈍,連頭發都有些枯黃了,臉變尖了一些,身體也明顯瘦了。我隱隱有些心痛。
我快步跑到她的麵前:“咳!”
“是你?”她一抬頭,眼睛裏露出一絲驚喜,不過很快又恢複了平靜。我很悲哀。
“到武昌有事,順便來看看你。”我說。
“哦!”她淡淡地說,沒有半點電話裏的激情。
我們都沒有話說,默默地走著。穿過圖書館麵前的小廣場,走到了運動場前,我突然想流淚。去年國慶節的晚上,我們還靠著運動場的鐵柵欄熱吻,而今天,隻像兩個平常的朋友,甚至,還不如。我明白了,她隻是需要一個人來傾訴,而當我來到她身邊,有可能打亂她的計劃的時候,她就不歡迎了,至少,會很難為情。
“我們到哪裏去?”我問道。
“到食堂吃飯。”她低聲說。
我們默默走進了去年吃飯的食堂。更巧的是,去年坐過的位子還空著;不過,我們都沒有坐過去,而是換了一個位子。曆史不能重演啊!
她買來兩份飯菜,比去年的更豐盛。我卻吃不下去,看著她吃。她狼吞虎咽,吃得很多。她倒是一點沒變。
“我一天才吃這一頓,外麵的太貴。”快吃飽了,她終幹抬頭解釋了一句。
“何必這樣拚命呢?”我說。
她沒有接我的話,而是繼續她的思路:“我早晨5點起床,6點到校門口坐公汽,7點到第一個家教那裏,在她家樓下吃一個燒餅,然後到她家上課;9點,換車到漢陽那家,從10點鍾開始上課,中午再回到洪山廣場附近的外文書店,在那裏看書,在樓下的快餐店吃一碗麵,在那裏休息;要到3點鍾才能去最後一家上課,因為他們家中午都要休息;最後,到了5點,我才能坐公汽回學校,吃一頓像樣的飯。”
說完,她看著我。
我眼裏噙滿了淚水,為了怕她看見,我側過臉望著別處。我不能憐憫她,因為她是一個要強的人,她自己認準的事,她就會堅持到底。她決心自己掙錢去上海,誰也改變不了她的主意;即使你給她錢,她也不會接受,甚至還會生氣!所以,我也沒有辦法讓她免於勞累。
“其實,”她又說,“我也動搖過,但是,既然下了決心,就要堅持到底。而且,我的錢也湊得差不多了。過幾天我們就可以出發了。”
“祝賀你!”我真心實意地說。
“我自己也感到自豪!”她的臉上總算有了一點笑容。
吃過飯,她要送我去旅館。我說:“我先送你回宿舍吧,你這麼累。”
“還是我送你吧,你是客人。”這話像錐子,刺了我一下。我沒有拒絕。我們又默默地出了校門,走到魚石路上。
“還住學校招待所嗎?”她問。
“不住了,換一家吧!”
我們沿著街走了一會兒。我突然覺得有些別扭,原來我走在她的右邊。以前我們走路的時候,我總是走在左邊,因為旁邊的車輛和行人都是從左邊來的,所以,我下意識地轉到了左邊。她也注意到了這點,微微顫了一下。
到了一家小旅館前,她停了下來,說:“你自己去登記吧,我就不陪了。”
我說:“好。你等會兒,我登記完畢,再送你回去。”
她沒有反對。
我很快登記了一個房間,就出來了,發現她蹲在地上,很疲倦。心裏又有些疼。看見我,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很快地站了起來。由於起得太快,差點兒摔倒了,我慌忙緊緊抓住她的手,扶住她。她感激地笑了笑。站了一會兒,她就悄悄地把手從我手裏抽出去了。
我低聲說:“讓我握著吧!”其實,我是怕她再摔倒。
她笑道:“不用了!”
我很快放開了她的手。
在燈光下,我們都沒有什麼話說。我很納悶,在電話裏一聊兩個小時,怎麼見了麵就像兩個陌生人,硬是找不到話說?
索然地進了校門,又穿過圖書館和辦公樓,她突然說:“我們部在6樓。”
我這才想起她是什麼部的副部長,就說:“工作怎麼樣?”
“還可以吧,部長馬上要考研了,大家都想當部長。”
“你呢?”我問。
“我不想。我知道她不會推薦我的。”
我想笑,這是什麼職務啊,也爭得這樣厲害。
“她為什麼不推薦你?”
“算了,一下子跟你也說不清楚!”
我們又沉默了。我在心裏發誓,再也不到這裏來自討沒趣了。
經過長長的隧道,就是南區。這隧道,以前可是我們聊天的一個重要話題:我希望它早點竣工,這樣朝煙就不用在外麵繞來繞去了,因為它將南區和西區聯成了一片。今天它終於通了,朝煙也不用再在黑夜裏走在漆黑的山腳小路上了。
“這隧道真好。”
“是的,聽說有1000米呢。”她說。
“沒有,496米。”我說。她驚訝地看著我。
“報上關於你們學校的新聞,我都注意看。”我解釋道。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
很快,我們到了南區。雖然是晚上,我仍能辨認出裏麵的一切。去年的那一次獨訪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邊是教學樓,那邊是南區食堂,還有那邊是男生宿舍……
我們站在她宿舍的小院門口。
“你進去吧!”我說。
她伸過手,握住我的手,說:“一下吧!請你不要生氣。”
我沒有絲毫的激動,隻是說:“還生什麼氣?進去吧,你夠累的了。”
“我進去了,你小心點。到了旅館,給我打個電話。”
我望著她消失在院裏,轉身就跑了。一路上,我什麼也不想看,隻低頭看自己的路。因為這裏的一切,都讓我心痛。看不見,可以少痛一點。
邊想邊走,很快到了旅館,給朝煙打電話:“我到了。”
“這麼快?”她驚訝地問。
“嗯。我明天早晨就回去了。我不到你那兒去了。”
“好的,你小心點。”
一夜未眠,天剛蒙蒙亮,我就坐最早的一班59路車到長途汽車站,坐第一班長途汽車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