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道:“回榮主子話,芸初姑娘很好,隻是常常惦記主子娘娘,又礙著規矩,不好經常去給主子請安。”榮嬪輕輕點了點頭,說:“過幾日我打發人去瞧她。”她是前去慈寧宮太皇太後那裏定省,隻怕誤了時辰,所以隻說了幾句話,便示意太監起轎。琳琅依規矩避在一旁,待輿轎去的遠了,方才轉身。
她順著宮牆夾道走到西暖閣之外,四執庫當值的太監長慶見了她,不由眉開眼笑:“是玉姑打發你來的?”琳琅道:“玉姑姑看雪下大了,就怕這裏的師傅們著急,所以叫我送了件端罩來。”長慶接過包袱去,說道:“這樣冷的天,原該留你喝杯茶暖暖手,可是眼見天色晚了,我也就不留你了。”又說:“回去替我向玉姑道謝,難為她想得這樣周全,特意打發姑娘送來。”琳琅微笑道:“公公太客氣了,玉姑姑常念著師傅們的好處,說師傅們常常替咱們擔戴。況且這是咱們份內的差事。”長慶見她如此說,心裏歡喜,說:“好,好,回頭隻怕宮門要下匙了,你快回去吧。”
琳琅提著燈往回走,天已經黑透了。各處宮裏正上燈,遠遠看見稀稀疏疏的燈光。那雪片子小了些,但仍舊細細密密,如篩鹽,如飛絮,無聲無息落著。隆福門的內庭宿衛正當換值,遠遠隻聽見那佩刀碰在腰帶的銀釘之上,叮當作響劃破寂靜。她深一腳淺一腳走著,踩著那雪浸濕了靴底,又冷又潮。
走回屋子裏,迎麵叫炭火的暖氣一撲,半晌才緩過勁來。玉箸說:“正要去尋你呢,怕是要下匙了。”琳琅說:“外頭真是冷,凍得腦子都要僵了似的。”芸初將自己的手爐遞給她,又說:“給你留了餑餑。”琳琅於是說:“路上正巧遇上榮主子,說過幾日打發人來瞧你呢。”芸初聽了,果然高興,問:“姐姐氣色怎麼樣?”
琳琅說:“自然是好,而且穿著皇上新賞的衣裳,越發尊貴。”芸初問:“皇上新賞了姐姐衣裳麼?她告訴你的?”琳琅微微一笑,說:“主子怎麼會對我說這個,是我自個兒琢磨的。”芸初奇道:“你怎麼琢磨出來?”
琳琅放下了手爐,在盤子裏揀了餑餑來吃,說道:“江寧織造府年前新貢的雲錦,除了太皇太後、太後那裏,並沒有分賞給各宮主子。今天瞧見榮主子穿著,自是皇上新近賞的。”兩句話倒說得芸初笑起來:“琳琅,明兒改叫你女諸葛才是。”琳琅微笑著說:“我不過是憑空猜測,哪裏經得你這樣說。”
那雪綿綿下了半夜,到下半夜卻晴了。一輪斜月低低掛在西牆之上,照著雪光清冷,映得那窗紙透亮發白。琳琅睡得迷迷糊糊,睡眼惺鬆的翻個身,還以為是天亮了,怕誤了時辰,坐起來聽,遠遠打過了四更,複又躺下。芸初也醒了,卻慢慢牽過枕巾拭一拭眼角。琳琅問:“又夢見你額娘了?”
芸初不作聲,過了許久,方才輕輕“嗯”了一聲。琳琅幽幽歎了口氣,說:“別想了,如今榮主子在,你又是這樣的人才,將來必是少不了的尊榮富貴。就算不留在這宮裏,出去必也是指個好人家。”
芸初問:“你都知道,若不是姐姐,我那額娘還不知苦到哪一步。”琳琅隔著被子輕輕拍了拍她:“睡吧,再過一會兒,又要起來了。”
辰正時分衣服就送到浣衣房裏來了,玉箸分派了人工,琳琅芸初所屬一班十個人,向例專事熨燙。琳琅向來做事細致,所以不用玉箸囑咐,首先將那件玄色納繡團章龍紋的袍子鋪在板上,拿水噴了,一回身去取熨鬥,不由問:“誰又拿了我的熨鬥去了?”畫珠隔著衣裳架子向她伸一伸頭,說:“好妹妹,我趕功夫,先借我用一用。”琳琅猶未答話,芸初已經抬頭說:“畫珠,你終歸有一日要懶出毛病來。”畫珠在花花綠綠的衣裳間向她扮個鬼臉,琳琅另外拿熨鬥挾了炭燒著,一麵俯下身子細看那衣裳:“這樣子馬虎,連這滾邊開線也不說一聲,回頭交上去,又有的饑荒。”
玉箸走過來細細看著,琳琅已經取了針線籃子來,將那黧色的線取出來比一比。玉箸說:“這個要玄色的線才好——”一句未了,自己覺察失言,笑道:“真是老背晦了,衝口竟忘了避諱。”畫珠嗔道:“姑姑成日總說自己老,其實瞧姑姑模樣,也不過和我們差不多罷了。”琳琅哧的一笑,說:“畫珠懶歸懶,嘴上倒從來不懶。”芸初說:“要不姑姑疼她呢,隻苦了我們笨嘴拙舌的。”
畫珠踮腳將衣服搭上架子去,嘴裏說:“你們笨嘴拙舌?你們是笨嘴拙舌裏頭挑出來的。”
卻聽門外有人道:“這屋裏好熱鬧。”玉箸忙不迭迎上去,笑逐顏開請了個安:“趙總管,今兒是什麼風,將您老人家吹來了?”來人正是總管太監趙有忠,扯著公鴨嗓子滿臉堆笑:“是給芸初姑娘的好信——芸初,打今兒起,你就交了這邊的差事,去端主子那裏當差了。”
玉箸笑吟吟的道:“這事打發人來說一聲,叫芸初過去不就完了,還勞您親自跑一趟?”又對芸初說恭喜。畫珠這才回過神來,連聲嚷:“芸初,你真是好。”琳琅握了芸初的手,輕輕使一使力,悄聲說:“還不去謝謝趙總管。”芸初笑容滿麵,給趙有忠請了個雙安。趙有忠說:“侍候主子娘娘,這中間門道就大了,不過芸初姑娘聰明伶俐,必有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