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白一點也沒有被嫌棄的自覺,敬了個標準的軍禮,應了聲“是”,轉身就跑了。
沈夙夜重重歎了口氣,這丫頭剛剛其實隻是撞了狗屎運才突然說到點子上的吧?
雖然說要做誘餌,但他們也沒讓蔡媛媛一個人待著。
這次的對手有點狡猾,蔡媛媛明明才被襲擊過,若是沒有人保護,這種“有問題”的姿態似乎太明顯了,隻怕他不會上當。
所以李小白一直陪著她。
黃昏時候,她們正商量著要不要先去吃飯,有個女生跑了過來,把一張紙條交給李小白,又指指自己過來的方向,掩著嘴笑道:“那邊的男生讓我交給你的,沒想到這個時代還有這麼害羞的人啊。”
李小白伸手接過來,一麵道謝,一麵打量這個女生。女生並沒有多作停留,交出紙條之後便揮揮手走了。
蔡媛媛有點緊張,籲了口氣:“原來不是她啊。”
“你放鬆點,我們都安排好了,不會有事的。”李小白打開了紙條,上麵隻有四個字——“當麵一敘”。
“看起來是在那邊呢。”李小白笑了一聲,“那我先過去了,你留在這裏等一下。”
蔡媛媛點了點頭,卻不自覺地絞緊了手指。雖然已經做好了準備,但要她完全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李小白隻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便拿著那張紙條往先前那女生來的方向走去。
在她走出蔡媛媛的視野之後,從另一個方向走來一個中等個頭、戴著副厚重的黑框眼鏡、書呆子模樣的男生。他一臉迷糊地問蔡媛媛:“請問,現在幾點了?”
蔡媛媛沒戴表,便掏出手機來查看。還沒等她看清時間,那個書呆子突然飛快地伸出手,將她的手機搶了過去。
蔡媛媛驚叫起來:“你幹什麼?”
“這樣你就沒辦法聯係那個小法師了吧?”書呆子一推眼鏡,鏡片上閃過森寒的光。
蔡媛媛下意識退了一步:“是你!”
“不錯,你想起來了嗎?還不快點把那隻玉爪交出來,跟我回去向穆昆達請罪?”
“想起什麼?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抓我?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蔡媛媛害怕得渾身都在顫抖,卻硬撐著反問道。
她要給李小白他們多爭取一點時間。
“不要狡辯了!”書呆子凶起來,“你竟然還這樣執迷不悟!為了一隻鷹,你真的要不顧全族人的性命嗎?識相的就自己束手就擒,不然,就不要怪不我念往日情麵!”
往日……難道他們還有什麼交情?
蔡媛媛試探性地問:“……我認識你嗎?”
“不要裝了,伊哈娜,你……”他突然又頓了一下,冷笑了一聲,“你這是想拖延時間?想等人來救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那個小法師一時半會兒可回不來,另外的那小子……你以為我們打了兩架,他真的毫發無傷嗎?”
蔡媛媛的心突然一緊,那個看不見的人也受傷了?傷得重不重?
她……要怎麼樣才能看到他?
附在書呆子身上的人雖然口裏說著沒有人會來救她,心裏卻還是挺急,他能力有限,無論是小法師還是那小子,其實都不是他能控製的,不然他也就不用這麼大費周章了。一見蔡媛媛動搖,他立刻就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蔡媛媛剛要掙紮,就聽到他一聲痛呼,手腕上飆出一道血線,跟著就向旁邊摔開。
她努力地睜大了眼,但根本看不到解救她的人。
……是那個看不見的人又來了?
蔡媛媛叫道:“你不是也受傷了嗎?要不要緊?為什麼還要來救我?”
沒有人回答,那個人似乎正和書呆子打成一團。
蔡媛媛上前一步,又停下來。她既害怕,又想幫忙,卻不知道應該做什麼,隻能咬著唇站在那裏,手足無措。
就在這時,一個清越的男聲輕叱道:“合!”
蔡媛媛隻見一道柔和的金光從自己腳下的地麵掠過,劃出一個直徑五米左右的圓形區域。本來正在激鬥的書呆子立刻便停了下來,轉身就跑,卻在那個區域的邊緣撞上一牆無形的壁障,跌在地上。
那清越的男聲又道:“纏。”
地下便湧出無數的金色光線,像蠶絲一般,將書呆子緊緊縛住。另一邊也同樣湧出金線,往似乎空無一物的地方纏去。借著這些金線,蔡媛媛才看到自己身邊果然有一個人的形狀。
這時施術的人也已經走了出來,是一位高大俊逸的鳳眼青年,蔡媛媛有點意外地看著他。
青年向她點點頭,自我介紹道:“我是李小白的堂兄,叫李輕墨。”
想來他就是李小白之前提過的那個可以信任的人了,蔡媛媛連忙道謝,李輕墨擺擺手,道:“你先出來吧,這個法陣隻能困住鬼怪和妖魔,於人是無礙的。”
蔡媛媛遲疑了一下,看向身邊那個被金線纏出來的人形輪廓,猶豫著道:“這個……人……是……他救了我很多次,可不可以……”
“問清楚事由之後,我們自然有罪定罪,無罪釋放啦。”接話的是李小白,她和沈夙夜一起回來了,“蔡學姐,你先出來,好讓大哥放開他們問話。”
蔡媛媛這才依言出了那個圈子,李小白將手指按在她眉心,豎著畫了一條,輕叱一聲:“開。”然後她才向李輕墨道,“先讓蔡學姐見一見她的救命恩人吧。”
李輕墨點點頭,摧動法陣,縛住那個“透明人”的金線瞬間散去。
在一片金色的光芒裏,蔡媛媛看到一個白色的少年,從衣服到頭發、眉毛都是白的,肌膚也瑩白賽雪,隻有一雙銳利的鷹眼是如琥珀一般的金棕色。
他的確也受了傷,臉色蒼白,嘴角還掛了血。
蔡媛媛心中一痛,忍不住伸手去擦拭他嘴角的血跡:“你……為什麼……幾次三番地救我?”
少年的麵部輪廓很冷峻,但這時卻像一隻寵物一般,順勢側過臉,柔順地在她手心裏蹭了蹭:“你忘了嗎?是你救了我,伊哈娜……”
“……這樣……也好。至少,我不用傷害你。”
伊哈娜……這是蔡媛媛第二次聽到這個名字。
她自己默默又念了一遍,記憶裏突然湧出了許多零散的畫麵。
藍天白雲,白山黑水,馬背上揚弓的勇士,少女吟唱的歌謠,在天空翱翔的鷹。
伊哈娜,她的那位先祖,雖然是名女子,卻是部族中最厲害的鷹匠。所以,首領把大家費盡千辛萬苦才抓來的要上貢給遼王的海東青交給她馴養。
那是一隻通體雪白的雄鷹,羽翼豐潤,體態優美,一雙琥珀色的眼睛銳利有神,威風凜凜。即使在萬中挑一的海東青中,也是被稱為“玉爪”的上品。
伊哈娜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隻鷹。
馴鷹的第一步是熬鷹。那是一個辛苦而漫長的過程,是鷹匠與雄鷹心理與毅力的較量。
先用皮套罩住鷹的頭,讓它不能視物;再用皮繩栓住鷹的爪子,讓它不能行動;不時拉動它棲身的小木棍,讓它不能睡覺……讓它意誌渙散,精神崩潰,最終向鷹匠屈服順從。
但那隻鷹卻始終不曾放棄。
即使再怎麼疲倦不堪,那雙眼睛裏都透著一種天生的傲氣。它看向伊哈娜的目光很平靜,卻有一種直視心靈的力量讓她的靈魂都為之戰栗。伊哈娜的心裏突然充滿敬畏。
她不能用鷹哨來控製它,不能用皮繩來束縛它,不能用對待牲畜的方式來羞辱它。那是天空的王者,是萬鷹之神,它應該永遠在萬裏青空自由翱翔。於是她悄悄放了那隻鷹。
但那是殘暴的遼王指定的供品,如果交不出來,整個部族都會被遼兵血洗。伊哈娜成了部族的罪人,被關了起來。部族族長不停追問海東青的下落,如果不交出來,就要把她交給遼王的使者處置。心儀她的少年私下放了她,她就那樣逃到了南方。
那些記憶的片斷像老電影般一幕幕地從蔡媛媛腦海中閃過,她的心一陣陣抽痛起來。
不知道是因為血脈的傳承,還是因為更加玄奇的轉世,伊哈娜的每一種心情她都感同身受。尤其是最後那害了全族的自責和背井離鄉的離愁,一下又一下地撕扯著她的心。
但如果……再來一次……
她抬起眼,看向法陣中的白衣少年,少年也正注視著她,琥珀色的眼眸平靜而溫柔。
也許,她還是會選擇再一次放走他吧?
蔡媛媛這麼想著,輕輕道:“你不是飛走了嗎?為什麼又……”
“是的,我走了,但又回來了。”他轉頭看了一眼那邊被金線緊緊纏住卻仍在掙紮的人,“我在天上跟著你一路向南,然後看到他帶著人在追你們,我不能讓他傷害你。”
他的聲音依然很平靜,卻透著一股不可動搖的忠誠。
也許,在那些熬鷹的日子裏,被對方折服的並不隻有伊哈娜。
“原來一直沒有追兵是因為你……那之後你為什麼沒有追上來……”蔡媛媛在伊哈娜的記憶裏並沒有看到雄鷹相隨的影象。
“因為……”少年的聲音艱澀起來,“我死了。”
蔡媛媛的身體一僵。
若不是這樣,他怎麼會不去找伊哈娜?她又怎麼會看不見他?
少年又看了那邊的金線一眼:“……同歸於盡。等再有意識的時候,我已經沒有你的蹤跡了。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
“小的時候,果然也是你救了我?”蔡媛媛切切地追問。
“嗯,”少年點了點頭,有幾分委屈,“我可以變成人類的樣子了,但你卻看不到我……”
蔡媛媛張著嘴,紅著臉,半天也沒能說出話來。
李輕墨輕咳了聲。
李小白看了一眼堂兄的臉色,笑道:“敘舊的話以後再說,先解決你那個追兵吧,維持這個法陣可要花不少力氣呢。”
於是大家的注意力便轉向了那團還在掙紮的金線。
李輕墨看了一眼李小白:“我放了啊?”
李小白也暗自做好了準備,道:“放。”
下一刻,那團金線就像之前那次一樣散作無數光點。那個書呆子立刻從光幕中衝了出來,箭一般射向那白衣少年。
李小白比他更快,手一揚,地上便長出一根藤蔓來,將他整個卷住。她嗤笑道:“怎麼?知道跑不掉,想拉個墊背的嗎?”
被附身的書呆子一麵掙紮一麵道:“我必須要把海東青帶回去!”
那金色光線並不隔音,他自然也聽到了剛剛的對話,這才知道原來一直在阻撓他的這個白衣小子就是他真正要找的海東青,當然改變了目標。
這家夥也夠執著的,竟然為了這個任務堅持追捕了幾百年,連自己死了都沒有放棄。
李小白歎了口氣:“你要把他帶回哪裏呢?這都過了好幾百年了,你的部族早就不存在了,連遼國也滅亡了。”
“什麼?”書呆子突然一怔,停下了動作,轉頭看向她,“你說什麼?怎麼可能?”
沈夙夜接口道:“真的。女真族經過數代變遷,已經演化出好幾個民族,幾百年前的部族還在不在實在很難講。而且早在12世紀初,女真人就建立了金國,打敗了遼國,到現在已經快900年了。”
書呆子呆滯了幾秒鍾,便歇斯底裏地叫起來:“不,不可能,你們騙我!”
沈夙夜道:“你不是能利用附身的人的記憶嗎?你自己仔細讀一讀那個人的記憶,他都被你附身了,總不可能騙你吧?”
他便沉默了,看起來果然是去讀取那個人的記憶了。
李小白暗自鬆了口氣,小聲道:“還好他附身的人看起來像個書呆子,不然,萬一那個人不知道可怎麼辦?”
沈夙夜眼角微微一抽,那是中小學曆史好不?
但……他卻又擔心起來,畢竟像李小白這樣考過就忘的人也有很多。萬一他真不知道……可怎麼辦?
他這邊正擔心著,就聽到那邊書呆子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不——”
……看起來他是知道的。
但,現在這是什麼情況?
一絲絲黑氣從書呆子身上冒出來,在半空裏彙聚成一個巨大的黑影,仰頭向天,悲憤地大喊:“不——”
黑氣冒盡,書呆子的頭無力地垂了下去,看起來已經失去了意識。李小白連忙操縱藤蔓,將他從法陣裏拖出來,平放在身邊的地上。
沈夙夜蹲下身去檢查了一下,道:“還好,隻是昏迷。”
李小白隻是應了聲,便專注地盯著法陣裏的黑影。他還在繼續膨脹,已經變成一個十幾米高的巨人了。
他一麵繼續長,一麵還在吼:“怎麼會這樣?怎麼能變成這樣?”
他追捕伊哈娜幾百年,好不容易找到她,結果卻發現自己所做的一切已經毫無意義,這麼多年的辛苦,這麼多年的怨恨,全都落了空,一時根本接受不了。
李小白擔心他要暴走,和李輕墨交換了一個眼色,伸手抓住那個白衣少年,一把將他拖了出來。
李輕墨也變幻了手訣,清叱:“封!”
地麵再次刷過一道金光,四周無形的屏障變成了肉眼可見的光幕,向著中間的巨大黑影緩緩壓過去。那黑影似乎絲毫沒有覺察,情緒依然不穩定,仰天長嘯之後又掩麵痛哭,哭聲喑啞,卻更顯悲痛。
法陣外的幾個人都不免為之多了幾分感傷。李輕墨的動作也頓了一下,光幕就停在了離黑影不過幾公分的地方。沒有人說話,大家靜靜地等著那黑影哭完。
他漸漸平靜下來,體積也開始往回縮,從一個巨大的黑影變成了一個高大的男人,果然是一副女真勇士的模樣。他看一眼那一圈光幕,又看一眼李家兄妹,目光掃過白衣少年,最終落在了蔡媛媛身上。
“伊哈娜。”他叫她,聲音平和,再沒有夢中那樣的怨懟。
蔡媛媛抬眼看著他。
他竟然露出了一個笑容:“……這樣……也好。至少,我不用傷害你。”
蔡媛媛一怔。
他的身體突然散了,就像一座失敗的沙雕,散成了一堆細碎的沙塵,然後消失不見。他本來早已經死了,如今也不過是塵歸塵,土歸土。
但這樣的變化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李小白手中甚至還扣著好幾張符紙,隻怕李輕墨的法陣封印不住那個暴走的怨靈。他這一散,她倒有種蓄滿了勁卻使不出去的失落感,叫道:“喂,你怎麼能這樣?”
沈夙夜歎了口氣,拍了拍她的頭:“這樣不是再好不過麼?”
李輕墨默默地收了法陣。
而蔡媛媛看著那堆沙塵,一時失神。
雖然連日來糾纏她的那種陰寒的感覺的確消失了,但不知為什麼,她卻並不高興。或許是這一天接受的信息量實在太大了,她還沒能消化過來。
白衣少年靜靜地看著她,然後身體慢慢縮小,變成一隻雪白的雄鷹,展翅掠上了蔡媛媛的肩頭,用玉色的喙輕輕啄了她一下。
蔡媛媛側過臉,輕輕摸了摸它的翅膀。
“我的右肩棲著一位真正的守護天使。”
幾天以後,蔡媛媛再次造訪了白夜偵探事務所——她是來送錢的。
事件解決的當天晚上,她就收到了沈夙夜發來的賬單,一項項列得清清楚楚,總數大概是她半個月的生活費。還好,這個費用完全在她可以負擔的範圍。
沈學長雖然是一副錙銖必較的樣子,價格倒還算合理,不會黑得離譜。所以,她湊齊了錢就給他們送來了。
賬務結清之後,李小白笑眯眯地看著她的肩膀:“哎呀,它還在啊。蔡學姐,你現在看得到它嗎?”
蔡媛媛搖了搖頭:“看不到,但我知道,我的右肩棲著一位真正的守護天使。”
說著她微微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隻她看不見的白色海東青就偏起頭,在她手指上輕輕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