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時33分33秒。
沈夙夜抬眼看向鏡子,隻覺得眼前白光一閃,自己已經到了另一個地方。雖然說是意識進入,但身體卻依然是範海辛的,看起來,在他找到那個出口之前這是沒辦法改變了。
腳下是四四方方的一塊平地,上麵鋪著黑白交錯的一米左右長寬的方形格子。沈夙夜出現在正中間,左右兩端分別立著一些一人來高的雕塑。他仔細看了看那些雕塑,才發現這哪裏是什麼平地,根本就是個棋盤,那些雕塑都是國際象棋的棋子。
沈夙夜皺起眉,範海辛說過這個世界會盡力想把他留下來,那這個棋盤是什麼意思?要下棋嗎?贏了才能走?不過,他對國際象棋不是很熟呢,怎麼辦?
沈夙夜這麼想著,向著白棋那邊走了一步,想湊近看看。結果這一步邁出去,人卻進了黑棋那半邊棋盤。他隻聽得腳下“哢哢哢”一陣響,半空裏一個聲音道:“棋局開始。”
啥?就開始了?誰跟誰下?
沈夙夜抬起頭四下看去,隻見對麵的白色小兵自己活動起來,向前走了一格,但黑色這邊卻沒有動靜。
就是說,他得控製黑色的棋子?
沈夙夜又轉過頭來,一麵看向這邊的棋子,一麵努力回憶著國際象棋的規則。小兵,馬,象,車,王後……咦,國王呢?他的棋子裏怎麼沒有王?沒王還怎麼下?等等……
沈夙夜再次抬起頭,隱隱能看到自己頭上金閃閃的王冠。
他就是王?
這麼說起來,他不僅是下棋的人,本身也是棋子?
他這麼一耽擱,對麵的白棋又向前走了兩格,眼看就快要到他身邊來了。他這邊其他的棋子都沒動靜,隻有一個光杆國王站在正中,周圍連個策應的都沒有。
……不行,得逃。
沈夙夜轉身就向自己的方陣跑去,沒想到自己反而向後退了一格,離對方的小兵越發近了。沈夙夜這才意識到,這鏡中世界的方向都是反的,前進就是後退,向左才是向右。雖然發現了這個規則,但一切已經晚了,他像是被定死在了那個格子裏,怎麼也走不出去。
他的回合結束了,現在輪到對方行動。白色的小兵再向前一格,已經能攻擊到沈夙夜。
看著小兵機械地拔出了刀,向他劈過來,沈夙夜驚得叫出聲來。
這不是國際象棋嗎?不是將死就贏了嗎?怎麼還有這樣的直接攻擊?那他該怎麼做?他可以還擊嗎?他有武器嗎?如果他真的在這裏被砍死了,會怎麼樣,變成植物人嗎?
一連串的問題從沈夙夜腦海中滑過,他的身體卻先於意識自行動了。
那是範海辛多年刻苦訓練的結果,一旦感覺到危險,便會反射性地做出對應的動作。他右腿微屈支撐身體,左腿隨即離地,橫足踢向小兵腰腹,一擊得中,立刻回身,右肘狠狠撞向小兵的咽喉。
那速度快得連沈夙夜的思維都跟不上。他隻能感覺到自己各個動作間迸發的力量,蓬勃,強大,生生不息。
“哢嚓”一聲,小兵的脖子一歪,整個倒在地上,不動了。沈夙夜感覺到那種禁錮他的力量消失了,連忙向前一步。果然,他又退回了自己的領地,而那個倒下的棋子卻緩緩消失了。
沈夙夜看著那個小兵消失的地方,剛剛的情況明明應該是他這個王被將死,他卻用蠻力破壞了對方的棋子,這樣竟然也能扭轉局勢。
他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手。剛剛攻擊那一瞬的感覺還在,他現在還能感受到在自己經脈裏流動的力量。原來感覺這麼好,怪不得古往今來會有那麼多人追求極致的力量。
如果他一直能擁有這樣的力量,就能所向披靡,無往而不勝。沈夙夜心中突然湧起一股火熱的豪情,抬眼看向對方的陣營。
那邊還剩下15枚棋子,如果他一直打過去,殺掉對方的王,就可以出去了吧?到時自己就能換回自己的身體,再一次擁抱小白了。沈夙夜突然又想起上次自己躊躇滿誌地想保護李小白,卻看到她蹲在椅子上玩遊戲的場景來,不由得感覺似乎有一盆涼水當頭澆下。
……等等,好像不太對。
以力破力這種暴力方式不是他的風格。隻有李小白那個白癡才會這麼幹。
他到底不是李小白和範海辛那樣從小就受訓練的人,剛剛那是範海辛的身體還有著他對於危險的條件反射,才能一擊奏效,如果換成沈夙夜……不要說那些招式,他知道應該打哪裏嗎?
若是單靠身體的本能反應就衝了過去……冷靜下來之後,沈夙夜再一次看向對方那15枚棋子,不禁被嚇出一身冷汗來。那邊還有15枚呢,如果真衝過去,隻怕他都不知道自己會怎麼死。
那個小兵可能就是用來讓他麻痹大意的。
……好險,差一點就著了道。
範海辛說得沒錯,這個世界果然會用盡手段來誘惑他們。
到底要怎麼樣能贏下這局棋,他還得好好想想。
“我來這裏,就是為了把沈夙夜完完整整地還給你。”
範海辛發現自己在學校的操場上,周圍還有些認識或不認識的同學,都在晨練。有人從他身後跑過來,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轉過頭,看到了李小白燦爛的笑臉。
“怎麼?這就跑不動了?虧你還那麼鄭重其事地說要好好鍛煉身體。”李小白取笑完他,又道,“再慢慢跑一圈吧,我陪著你。”
這隻是幻象。
他應該離開這裏去尋找自己的出口。
範海辛心裏明明很清楚,但卻莫名其妙地對她點下了頭:“好。”
於是,李小白就放慢了速度,陪他緩緩沿著操場的跑道跑起來。
“小白……”
“別說話,注意調整自己的呼吸,還有動作節奏,把手臂擺起來。”李小白就像個盡職的健身教練,糾正著他的動作。
範海辛立刻把嘴邊的話咽了下去,認真地跑起來。他調整自己的步伐,調整自己的呼吸,盡量地合上李小白的節奏。
他們一起吸氣,一起呼氣,手臂擺出一樣的幅度,腳步邁出一樣的距離,連心跳都是一致的。這種感覺……既微妙又美好。就算知道隻是幻象,範海辛也依然有幾分沉溺。直到這一圈跑完,他還有些戀戀不舍。
李小白拖住了慣性向前又跑了幾步的範海辛,笑起來:“夠了。剛開始跑這麼久就差不多了,運動過度也不好呢。”
範海辛應了一聲,停下來。
李小白走到放東西的地方,將毛巾遞給他,又遞過水,細致體貼。
隻有對沈夙夜才會這樣吧……範海辛想,若是對他,她隻怕連好聲好氣都沒有。
誰讓自己剛見麵就潑了她一身聖水呢?
第一印象果然是最重要的。
他忍不住向這個明知道是鏡子幻化出來的李小白說明真相:“我是範海辛。”
即便是假的,他也不想她把他當成別人這麼關懷著。
李小白眨了眨眼,咧嘴笑道:“開什麼玩笑呢?今天又不是愚人節。”
“真的。我和沈夙夜碰上點意外,互換了靈魂。”範海辛繼續解釋,“這次來這裏,也是為了能換回去。”
“來這裏?阿夜,你說什麼胡話呢?你明明一直都跟我在一起,什麼來這裏?什麼換回去?”李小白皺起了眉,伸手去摸他的額頭,“是不是不舒服?發燒了嗎?”
“沒有。我說的都是事實。這裏,這個操場,這個學校,這個世界……包括你,都是鏡子為了考驗我而幻化出來的假象。”雖然真相似乎有點殘酷,但範海辛還是說了出來。
李小白的動作果然僵在了那裏,半晌才冷笑了一聲:“假象?你說我是個假象?這一切隻是幻覺?”她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頸間的大動脈處,“你能做出我這麼真實的假象嗎?你感覺不到我的呼吸、我的溫度、我的脈搏嗎?”
他能感覺到,少女纖細的脖頸皮膚細膩,體溫稍微偏高,脈搏也有些快。這是剛剛運動過的原因,同時也是因為她此時情緒激動。
李小白生氣了。
範海辛微張著嘴,不知道要怎麼辦。
若是沈夙夜本人一定有辦法可以讓她消氣吧?但他並不是。
李小白看著麵前有點無措的男生,不由得放開了他的手,也放低了聲音:“阿夜,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我是範海辛。”他再一次表明身份。
李小白皺緊了眉:“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像我剛剛說的那樣。”
李小白靜下來,看了他很久,才道:“你真的是範海辛?”
範海辛點點頭。
李小白的表情越發凝重:“那阿夜呢?他在哪裏?”
……在另一麵鏡子裏。
但他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沒有幻化出另一個“範海辛”,隻能搖了搖頭:“不知道。”
“你騙鬼呢?”李小白的回應是直接一拳轟過來。“你到底是誰?”
範海辛連忙閃避:“我真的是範海辛。”
“那為什麼一開始不說?跟著我跑步很有意思嗎?又說你和阿夜互換了靈魂,又說我是假象,又說不知道阿夜在哪裏,把我的阿夜還回來!”李小白一拳接一拳地向範海辛打過來,打一拳問一句,到最後一句話時,簡直是聲嘶力竭。
範海辛心頭一痛,早就忘記了躲閃,被她一拳打在了臉上。李小白本來一拳比一拳快,真的打到他反而停了下來,握緊的拳頭僵在半空,咬牙瞪著他。
範海辛輕輕道:“我來這裏,就是為了把沈夙夜完完整整地還給你。”
李小白也不知道信沒信他,但那半空裏的拳頭最終還是沒有落下來,瞪了他半晌,最後重重地“哼”了一聲,扭頭走了。
“小白。”範海辛追出了兩步,李小白的身影已經消失了。
她……到底隻是個幻象。
但,如果她見到他就像瑪莎婆婆說的那樣誘惑他並要把他留下,他肯定可以無視。但這個李小白偏偏又這樣真實,真實到他看到她離去的背影時覺得胸口一陣撕心的痛。
她竟然就這樣消失了,接下來他要怎麼辦?
那個出口到底要怎麼找?
範海辛在這個鏡中的世界裏過了很久。
這裏就像一個真實的白岱,有他的學校,有他住的地方,有他認識的人。他日夜奔走,但始終不知道那個所謂的出口到底在哪裏,是什麼,也沒有再見到李小白。
直到一天晚上,他無計可施,一扇一扇地去開自己見到的所有的門,想試試能不能撞到狗屎運,期間卻聽到有人在哭。
哭聲傳來的地方是澄空大學的圖書館,範海辛循聲而去。
一個短發女生坐在兩排書架之間,抱著自己的膝蓋,將臉埋在自己的臂彎裏,低聲哭泣。
隻看背影,範海辛就知道,那是李小白。
心髒猛地狂跳起來,說不清是因為再見到她而高興,還是因為看到她哭而心疼。
聽到了聲音,李小白抬起頭來,淚眼婆娑。
一看到他,她就撲了過來,但又在撲出兩步之後頓住,抬手用袖子擦了眼淚,戒備地問:“你是誰?”
“範海辛。”範海辛回答,聲音裏充滿苦澀。
這一刻,他真是無比希望自己是真正的沈夙夜,可以讓她撲進自己的懷裏,可以為她擦擦眼淚,可以柔聲安慰她,對她說:“不要再哭了,我回來了。”
但他不是。
所以他隻能僵硬地站在三步以外,看著那個女孩子努力拿出平常的氣勢來,瞪著他道:“我找不到阿夜,哪裏都找不到。家裏、沈家、玉和醫院、教室、食堂、圖書館……哪裏都沒有他的身影。你到底把他怎麼樣了?他到底在哪裏?”
她明明是在質問他,說到後麵卻哽咽起來,才剛抹掉的眼淚又湧了出來,不停地沿著臉頰往下滴。範海辛從來沒見過哭成這樣的李小白,隻覺得那些眼淚一滴一滴都砸在了他的心上,把他的心砸得千瘡百孔,痛得無可名狀。
但他卻什麼也做不了,隻能道:“我幫你找他,一定會找到的。”
李小白微微一歪頭:“真的?”
範海辛重重點下頭。
李小白抽了抽鼻子,像是有點不好意思,小小聲地說:“謝謝。”
於是,範海辛在找自己的出口之外,又多了一個幫李小白找沈夙夜的任務。
他明明知道這個李小白是假的,真的那個正在浴室門口掐著表給他們護法呢,也知道在這裏不可能找到沈夙夜,真正的沈夙夜這時隻怕正在另一塊鏡子裏奮鬥呢,但還是忍不住答應了她,每天不停奔波,時刻向她彙報情況。
範海辛不知道自己是真的想找到沈夙夜,還是隻想有個借口去見李小白,哪怕是假的。
他甚至在電話裏跟她說:“放心,哪怕是出不去,我也會幫你找到他。”
話一出口,他就愣住了。
他竟然作了這樣的承諾。
若是出不去,他的身體會怎樣?不,應該說沈夙夜的身體會怎樣?
如果他出不去,會不會影響沈夙夜?
心緩緩沉下去,範海辛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將它呼出來。
他想,他知道自己的出口在哪裏了。他的出口就是李小白,他沒想到那個假的李小白竟然能對他有這樣大的影響力。他決定要把兩人的靈魂換回來。
瑪莎婆婆給他薰香時,欣慰地說:“若是這點小考驗都經受不起,在鏡子裏肯定也會受不住鏡像的誘惑。”
他以為誘惑都是甜蜜的糖衣炮彈,原來這樣痛苦的牽掛也是。
這個假的李小白雖然沒有像他想象中那樣拖著他、纏著他,但是她對他的拒絕和她對沈夙夜的思念卻讓他更為心疼,丟不開,也放不下,隻要她在這裏,他就走不了。
這樣不行。
範海辛拔出了自己的匕首,看著刀刃的寒光,唇角撇過一絲苦笑。
原來那個占卜的預言是要應在這裏。
到了約定的時間,範海辛去見李小白。
李小白一臉期待地看過來:“今天有阿夜的消息麼?”
範海辛點點頭。
“真的?”李小白喜出望外,幾步迎上前來,“他在哪裏?”
範海辛把雪亮的匕首刺進了她的心髒:“他在外麵,等著我把身體還給他。”
血沫從李小白的嘴裏湧出來。
範海辛輕輕把她放在地上,道:“對不起,我不得不這樣做。這幾天……是我最開心的日子,我永遠不會忘記的。但是小白還在外麵等著,我說過要把沈夙夜完完整整地還給她。無論是在這裏,還是在外麵,我都希望你能夠真正開心。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哭了。所以,我必須得出去,抱歉。”
“你猜?”
李小白一直盯著手機看時間,見數字跳到3時43分33秒時,便立刻大叫了一聲“阿夜”,衝進了浴室。
小瓷盤裏的香已經燃盡,沈夙夜和範海辛正互相扶持著站起來,兩人的意識似乎都已經恢複了。
李小白鬆了一口氣,很快又緊張起來,目光在兩個男生之間遊移:“現在……你們……誰是誰?”
兩個男生也對視了一眼,各自一笑。
沈夙夜輕輕眨了一下眼,道:“你猜?”
……猜你個頭啊!
李小白才懶得猜,直接一頓亂拳打過去:“閃得開的是範海辛,閃不開的是阿夜。”
……還真是一如既往的簡單且粗暴的辦法啊。
沈夙夜可不想自己白討一頓打,連忙舉起手來:“別打別打,換回來了。”
李小白收了手,“哼”了一聲:“早說不就沒事了?”
過了一會兒,她又很好奇地問:“你們剛剛在鏡子裏都碰上了什麼?”
想想剛剛那一番經曆,沈夙夜高深莫測地一笑:“我下了一盤很大的棋啊。”
範海辛的笑容則十分苦澀:“我殺了李小白。”
李小白有些聽不懂,莫名其妙地一歪頭:“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