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2 / 3)

莫小昭說:“其實你比我幸運,我連自己父母長什麼樣都沒見過。在整個馬戲團,隻有小丟哥哥一個人和我年紀相仿,通曉我的心思,可以陪我說悄悄話。我所有的快樂和哀愁都像豪賭一樣押注在他身上。我無法一個人安心地站在豪華的舞台身邊卻沒有他。如果我們之間必須有一個人要走,我會把機會留給他。盡管我真的好不舍,好難過。我無法想象他走以後我從此被寂寞吞噬的生活。你做我姐姐好嗎?”

說話時她一直低著頭,手指抓著運動服上的拉鏈環。有兩行晶瑩的淚珠,滴在脖子上掛的水鑽雙魚飾品上,仿佛是它們在哭。

午後輕微的暖風透過晨光撩起她的劉海,我仿佛看見在葵花街買糖人時那個暗自喜歡著畢嘉豪的,傻傻的自己。我們都以為自己是打小就被別人拋棄的孩子,已經早早習慣了孤獨和寂寞,然而外強中幹,最後還是被生命裏某個逆光而來的少年所打敗。

那時候的我,偶然看到周傑倫的禦用詞人方文山說的一句話,成了心頭的朱砂痣。他說:“雖然上天給我們每個人不一樣的身材和外形,不一樣的家世背景,但卻公平地給每個人一樣的青春時光。one for life,一生隻有一次。”

很多時候,我們隻是恰逢其會,並且是一期一會。就像古代神話傳說裏的誇父,他也曾是憂傷的路人甲,片刻無休無止地追逐著太陽起起落落,最後心力交瘁抱著遺憾離開了。

我也有幸做回誇父,盡管在短暫時間內便被打回原形了。

【那道刺目的明黃色燈光打過來,條件反射讓我不由地閉上眼,下一刻聽到天崩地裂的聲音】

我對畢嘉豪說到“其實小丟,是你的弟弟”這句話時,仿佛覺得自己雙足踩在雲團之上,UPI夢境般的虛幻感。

那些被時光塵埃覆蓋掉的真相在他麵前一點點呈現時,我看到他栗色的眸子一點點地濕潤掉。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畢嘉豪爆粗口。他朝我咆哮道:“靠!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拳頭一下一下打在對麵皸裂的樹幹上,一些葉子就洋洋灑灑地落下來。我擋在那棵樹前麵,他推開,我再擋,最後是他終於妥協。

畢嘉豪說,認識周小丟不久之後,有一次他在學校圖書館翻書的的時候,背後那麵書架突然猝不及防地砸了下來,他本能地用手臂去擋,導致手臂和肋骨處大量出血,在校醫院需要輸血時,讓所有輸血的醫生最擔心的問題出現了:他是Rh陰性的O型血,那種血型因為其稀缺性而被稱為“熊貓血”。因此學校在校園廣播裏召集了所有同學一個個地試過,後來慶幸的是周小丟跟他的血型是相匹配的,他才度過了難關。

他說,那時候周小丟和自己都怕說出來會讓家裏人擔心,就一直絕口不提。誰知道這一次小小的災禍卻是命運暗示的天機。隻是,誰都沒有去念及太多。

我忽然想起,去年夏天,那個雨水繁多的季節,我在某個傍晚趕去郵局給畢嘉豪寄禮物。在龐大的雨水陣裏,我頭頂的單人傘像一朵孤獨萎靡的花。

就在即將拐角的地方,一個響雷突然在頭頂炸開,劈中了路邊的一棵老梧桐,同時也嚇得膽怯的我腳底一軟,最後整個人癱坐在地上捂著摔破的膝蓋。心中的委屈像海嘯一樣湧上喉管,我幾乎就要無可抑製地哭出聲來。

祝昔陽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他開著一輛摩托車往回駛的時候剛好減速經過拐角,不知是認出我的傘還是聽到我的哭聲,那輛車在我麵前停了下來,伸出一隻手掌遞給我。

我抬起頭,在老梧桐獵獵的火光當中,視線沿著傘沿切割出的鋸齒狀輪廓,沿著他麥色飽滿的手臂望到他掛滿雨水的那張無比熟悉的臉。

恍恍惚惚坐上了車,他說要趕快送我去鎮上一家不錯的診所包紮傷口再回去,免得我回去挨罵,說完便深深地踩下油門。我一邊哭一邊說:“你別把摩托開得跟飛機似的呀,慢點慢點,我害怕。”

他說:“不哭不哭,天塌下來也有我在呢,別害怕。”

雨水很大,導致他的聲音有些失了真。它們傾斜著潑向我們的臉再灌進頸窩。

幾分鍾後祝昔陽說:“你把我的頭盔拿過去戴啊,這個東西硬邦邦弄得我極度不舒服。”

剛剛還溫柔似水的他,這一刻語氣加強了許多,有種不容辯駁的意味。我自然不敢不聽,係好的時候他又命令我坐穩一點,抱緊他的腰。

突然一道刺目的明黃色燈光打過來,條件反射讓我不由地閉上眼。下一刻聽到天崩地裂的聲音。

睜開眼的時候,少年身上的血液已經在雨水裏盛開出朵朵猩紅。

幸好撞車的地點離診所很近,善良的老醫師和他的學徒用擔架冒雨將祝昔陽抬進了屋。我坐在地上死死地抱著撞倒我們的的士司機大腿不放,他掏出身上所有的錢,說:“小妹妹,算我求你了,出門在外混口飯吃誰都不容易,這裏是我一天的酬勞,大概三四百,你看看能不能湊合著收下吧?”

在終於能夠遮擋住如注雨水的房間裏,老醫師年輕的學徒說:“你們這部車的刹車壞了啊!這男的可真舍己為人,把頭盔給了你,要不現在躺在這裏的就是你而不是他了!”

我了悟,一定是剛才在拐角處,祝昔陽發現我的時候猛然刹車,讓這部車徹底絞斷了車刹子。然而當他察覺的時候,將車子開得飛快的他已經猛然發現降不了速。我強忍住的眼淚在這個時候開始成串掉下來。他的臉上掛滿了雨珠。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他:濃而黑的眉毛裏還有一顆小小的黑痣,筆挺的鼻骨與光潔分明的下巴之間,柔軟的唇因為疼痛微微蜷起。我趴在床頭一邊替他擦幹臉上的雨水一邊哽咽著喊:“祝昔陽你千萬不能死啊不能死。”

躺在床上打著點滴還散發著一身藥味的他在這一刻忽然就睜開了眼,眨巴著好看的眉睫笑我:“老婆你在哭喪啊!我這麼強壯的體魄有可能會讓你守寡嗎?”

他彼時的笑讓我覺得,像是用刀尖在臉上可以畫出來的笑臉,每一下都是疼的。

語氣雖然虛弱,但至少證明他頭腦還是清醒的。在那個瞬間有一股力量讓我緊緊抓住他的手心,仿佛一鬆開了他就會消失不見。

回憶俯拾皆是,不能成為你愛的那個人愛的所有格,要如何假裝,才能變得真正快樂。

【我積著滿海岸的花為你守侯,你卻在背後沒收她給的溫柔】

他們說,上帝想看新聞,帶走了羅京;上帝想聽歌,帶走了MJ;上帝想看漫畫,帶走了小新他爸。人生無可避免地要麵對疾病、傷害和離別。而時光饋贈予我們最好的禮物,便是在經年之後懂得如何去愛身邊的每個人。

我打開書包取作業本的時候,有一封信從裏麵“啪嗒”一下掉了出來。

我撿起來,一眼便認出那些字是歪歪斜斜的周小丟體。

他說:“來,這最後,讓我來給你講一個故事。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

可樂的拉環,她懵懵懂懂地愛上了那個包圍在自己身邊的可樂罐。可是,她卻不能告訴他,因為拉環知道,可樂罐的心裏裝得滿滿的都是可樂。拉環把自己的愛情緊緊封住,沒有向可樂罐透漏過半個字。

可樂罐長得還真是好看呢……拉環暗暗地讚歎。圓潤又強健的體魄,有著天空一樣湛藍的色澤,不像自己,瘦瘦小小的,還泛著慘白的光澤。

終於有一天,有一隻手從貨架上取走了它們。一條吸管伸到可樂罐裏把可樂喝光了。拉環緊緊地抱著可樂罐的身體,看著他曾經圓潤的身體被踩上一腳,變得皺巴巴的,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可樂罐,你一定很疼吧。”可樂罐隻是在皺巴巴的臉上努力扯出一個微笑,然後說:“我不疼啊,有你在我的心裏,我怎麼會疼呢?”

周圍的氣溫開始升高,原來他們被環衛工人丟進了回收廢品的熔爐。可樂罐的全身開始變成耀眼的紅。拉環想,他們,終於能夠溶合在一起了。

其實,拉環不知道,他自己現在不僅是紅色的,而且,形狀還像一滴眼淚。在失去意識之前,拉環心裏想,如果可以,來生請給與我們生命吧,至少,讓我們擁有一同成長的權利。

可樂的拉環愛著可樂罐,但是可樂罐的心裏滿滿的裝著可樂。所以,朋友,當你喝完可樂的時候,請把拉環放進可樂罐裏,成全拉環卑微的愛情。而且,當你搖動罐子,你會聽到,拉環對可樂罐說:“我愛你。”

這樣童話式的愛情,哪怕在心智已經日臻成熟的今日今時看來也很矯情和不現實,不管有多傷感,那也是愛的遺產。細密的憂傷像是藤蔓般從心底深處延伸出來,緊緊包裹住我的每一寸肌膚,萬劫不複。我知道周小丟故事裏的拉環,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我想起他在荷葉田田下微微扭過頭來笑得落拓無塵的樣子。可是當時我記得我用的形容詞是:水性楊花。

那個夜晚,冰藍色的雷電宛如天空的傷口,我合上眼,耳邊是潺潺若水的聲息,順房簷如注傾斜的雨。冰涼順著節奏灌滿胸膛,像落雪。腦海中出現這世間最毫無遮攔的純粹和原始模樣的歡喜。記得很久以前,周小丟時常比劃著我的腦袋念著:“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人家有傘,你有大頭。”那時候他將肥碩的荷葉移過來幫我擋雨,卻突然認真地扳過我的臉說:“哇,青蘭你去韓國整容了嗎?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漂亮!”

剛好有隻色澤斑斕的蝴蝶正在風雨中急急地翻轉,最後還是被打濕了翅膀,落到了地上。他彎下腰撿起來放在自己手心說:“呃,毛毛蟲最後都要蛻變成蝴蝶的,都怪我貪玩,自然課沒學好。”

所以,長大變成蝴蝶的你一定是在飛走對不對?越來越高,越來越遠,直到可以說再見。人總是要長大的,很多事……都會變得不一樣吧……那種想要永遠在一起笑、打鬧、感動、照顧、廝守,一直保持著那種單純明澈狀態的想法,事實上很天真對吧?

對了,寫這封信的時候不經意看見了一句話——要有多堅強,才敢念念不忘?我一直在想,如果蝴蝶不懂飛翔,我們是不是就能守住過往那些靜好時光?

2006年的末尾,我與周小丟走失。

而現在,當他再次從我生命中過濾出去時,我知道,我們再也,永遠無法重逢。

像劃破天際墜落的流星。

像照亮長河消逝的焰火。

我們,此生後會無期。

這樣強悍的悲傷,音樂和酒都不能洞穿和通過。這一刻,我眼眶一熱,終於止不住皺花了臉,哭得像驢叫那麼大聲。

【她說,如果我已經進了地獄,就不怕魔鬼】

表姐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剛參加完周小丟的葬禮,眉睫上還掛著淚珠。他的骨灰被撒進藍色無垠的海底,那應該是他向往的自由。而莫小昭也剛剛被馬戲團的車接走。

臨走前,她放在口袋裏攥得緊緊的手伸出來,攤開,手心裏有一顆紐扣,是當時激動地從身體冰涼的周小丟衣服上扯下的,藏青色,四個孔。她說:“我把它放在太陽下曬了曬,又放到鼻子前聞了聞,就能感覺到小丟哥哥的氣息,還在。”

我將周小丟曾經送給我的奧特曼送給了她。她驚喜得眼淚不停地掉下來。

她被師傅拉上車,麵對著我們,兩隻小手掌吃力地揮舞。

而站在我們說話的船頭朝北眺望,可以看到一個小小的灰色的影子守在監獄門口。高高的灰色水泥牆根下,他的背影仿佛我夢境裏暗自溫習過千百次的某個人。

表姐風塵仆仆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說:“青蘭,我想跟你談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興許是她的出現帶來的都是讓我覺得滅頂的痛楚,我第一次麵對她產生了厭煩的情緒。我說我沒心情。

她撩起自己的褲腳、衣袖,我霎時張大了嘴巴,因為我看到她一身都是觸目驚心的傷痕。那些暗紅色的傷口,仿佛評分的老師在白色卷麵上劃滿的叉號。

“怎麼會這樣?誰打的!”我大叫。

“還會有誰呢,自然是那個我日夜相處的禽獸。”表姐扯出一記幹笑,“他的脾氣我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我已經進了地獄,就不怕魔鬼。”

表姐將因奔波而略顯淩亂的頭發捋到耳後,表情莊重得讓人感覺像是下了什麼重大決心。從那一刻,我就有強烈的預感,某些埋藏於歲月河床之下的秘密,就要像被翻過的泥土一樣,重新暴露於日光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