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3 / 3)

那個夜晚,天空柔軟得像一片平靜的湖泊,星辰如蜜蜂般綴在睡蓮般安靜的雲層裏棲息,螢火蟲在田野的四周銜著月光起舞。每一陣氣流穿過都像美妙的風笛。

他的手掌搭在我肩膀上說:“沈青蘭,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攤上你這樣一個女孩子,以前勞動課上搶在所有女生的麵前提水,幹著男生應該承包的重活,還傻笑。上課有時候裝模作樣認真聽講,卻趴在我的史努比書包上睡到流口水,一到下課就生龍活虎,跟被國家運動員上身似的。現在你沒讀書,卻更神了,康莊大道你不走,偏偏選泥沼小路,你最近老神秘兮兮的,到底幹嘛去了?”

說完他故意吹著輕浮的口哨緩解曖昧的氣氛。

那個夜晚,他光著膀子回家,在他母親疑惑的眼神中打了一盆水清洗身上的傷口和上衣的汙泥。她大概是心疼你的,並沒發作,隻是將目光瞟向了尾隨其後的我,窺探出我心虛和愧疚的端倪後,恨不得將我這個元凶淩遲似的。

這種近似於原始母性動物維護自己孩子的眼神,很多年後我依然記得,我沒有害怕也沒有逃避,而是直直地對上她的眼,尋找一種失散已久的溫暖。

雖然這溫暖,並不是饋贈於我的。

我著急的母親,隻活在婆婆懷舊的敘述中。

在她的故事裏,她是一個美麗的姑娘,有烏黑油亮的長發,月亮一樣溫柔的笑。在那個洪荒的年代,她為了嫁給我並不富有的父親,甚至一個人與她整個家族的勢利相抗衡,最後終於和父親走到一起。

我想,那真是個美麗的愛情故事。我甚至可以憑借想象得出結論:她與父親在那場車禍中,一定是十指交纏微笑著血肉紛飛的。那是一種驚心動魄激烈悲壯的美。

而我在那段對一無所有的畢嘉豪戀慕有加的歲歲年年裏,是否血液中也流淌著她的偏執與堅定?

【如果吻能恒溫,世界不會如此顛簸】

後來我充當起狗仔隊悄悄跟蹤了畢嘉豪和沈玉蘭,然後看見他們在第五個街角的拐彎處接吻。是沈玉蘭先踮起腳尖吻了他,然後他的手臂將她環在牆角,溫柔的眼神包裹了整片星光璀璨的天空。

我癟著嘴角,心想,畢嘉豪,雖然你一直叫我花木蘭,可是,就算我能夠飛天也能夠遁地又怎樣,還不是沒辦法長驅直入進駐你的心。

然而,在他們最投入的時刻,一群小流氓出現了。他們將滿麵酡紅的沈玉蘭拉在一邊,用手去挑逗她的臉。畢嘉豪嘶吼著追上去,拳頭如密集雨點一下下落在他身上。

那個夜裏,我蹲在一片建築物投射而成的黑影裏瑟瑟發抖,看著一米七八的畢嘉豪倒在地上,而堵住嘴巴的沈玉蘭被撕破了衣服,眼淚是無聲流淌的河。

如果我那時候衝出去,一定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如果我去求救於警察或者哪家人做外援,那麼在這個丁點大的小鎮,表姐淪喪清譽的事情一定會在第二天鬧得人盡皆知滿城風雨,讓她以後如何立足……

直到那幫流氓怏怏散去,沈玉蘭捂著嘴哭著拔腿跑掉,我才從角落裏隻身站起來,卻發現膝蓋早已鬆軟麻痛,指頭也被我咬出了一排紅紅的血印子。我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來到畢嘉豪身邊。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他。他雙目緊閉,俊朗的臉上布滿了淤青,睫毛很密,眼瞼很淡,鼻骨如刀刻,嘴唇像那次被城管摔東西一樣抿成一條直線。

我用盡全力吻了他一下,然後,眼前一黑昏死在他懷裏。

【會有奧特曼替我為你打跑小怪獸】

我醒來的時候,畢嘉豪和沈玉蘭都守在我床邊。畢嘉豪對我說:“你已經睡了兩天兩夜!”

男生的臉掛了彩,女生的臉則是毫無血色的慘白。

我咧嘴一笑:“周小丟呢,那小子知道姑奶奶昨晚被一個龐然大物絆倒在半路上,怎麼還敢不提著水果罐頭來看望?”我自圓其說完畢後,對著表情凝重的他們問:“周小丟究竟知不知道這回事啊?”

畢嘉豪和沈玉蘭像事先約定好一樣,齊齊點頭又齊齊搖頭。

我掀開被子下床,麵對他們感到心虛卻又故意表現得泰然自若:“反了反了,老娘去提他人頭來見!”

畢嘉豪衝上來從背後抱住我。他哽咽著說:“周小丟,聽婆婆說你不在,半夜去找你,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現在生死未卜……”

他的動作與周小丟如出一轍。然而這一次,我蓬頭垢麵,穿著廉價的T恤和七分牛仔褲,那條裙子我已經許久不曾去碰過它了。

這一次,我沒有哭,像那日手肘流血時眼神堅定的畢嘉豪一樣,像那晚被父親鞭打的周小丟一樣,緩緩地,緩緩地笑出聲來。我的左臉頰那裏,有一個漂亮的小酒窩。

周小丟,你看見了嗎,這一次,我笑了,他們卻都哭了。我也終於英勇了一回。

然後?沒有然後,甚至見麵不再揮手。

後來婆婆在表現得離奇清醒的時候告訴我,周小丟是周家夫婦撿來的。那天晚上下著瓢潑大雨,一個嬰兒被放在門口不停地啼哭,她拉開窗簾想看個究竟的時候,便看見對麵的夫妻撐著傘將門開了一條縫,然後將孩子抱了進去。

後來畢伯伯經常在經過周家門口時特意停下車探望他,並且送給他糖人和玩具。她才悟出,那是畢家的骨肉。

起初以為是畢家實在太窮,養不起兩個孩子。可在這次事故之後,我明白了全部事情的起合回轉。

所以,他的小名才叫周小丟。一條從小就被命運丟棄的生命。

所以,他的父母那麼深切而絕望地“愛”著他,在他每次犯錯之後,都狠狠地抽打他。

所以,他總是鄙視對糖人沒有抵抗力的我,因為他自己從小吃免費糖人吃到怕。

——周小丟繼承了他母親的間歇性心髒病,在出生那天便被查了出來,成為他一生流離的導火線。

住在對麵的周小丟父親過來敲門,將他生前的一箱子玩物都送給了我。裏麵有蒙麵超人、奧特曼、各種明信片和海報、撲克牌,還有一大包的大白兔糖。

那時我嗜甜幾乎到了迷戀的地步,無甜不歡,就連喝一碗白米粥都要往裏麵拌兩勺子白糖。某天他恰好背著戰神金剛的書包經過,看到坐在門口灌粥的我,不知死活地走到我麵前說了一句話:“喂,沈青蘭,我真懷疑你的前世是不是一個糖罐子,要麼就是蜜蜂,或者是采花大盜!哈哈!”

那時候我用冷眼打量了矮我半個頭的他,同時掂量了一下碗裏那些粥的溫度,然後在下一秒,提起他的校服衣領,將剩餘的半碗粥往他瘦骨伶仃的脖子倒了下去。

他清淡無奇的五官瞬間糾結猙獰,然後“哇”地一聲慘叫跑開了,背後濕了一大塊不規則形狀。

這就是我們第一次發生交集的方式,一點都不唯美,但至少讓我們都印象深刻了不是嗎?後來每每回憶起的時候他還心有餘悸地說:“如果那粥不是微溫,那麼我一副好皮囊就毀了,你就要照顧我一輩子了!”

我從鼻腔裏冷哼一聲,心想你就慢慢等下輩子吧!不過我在照顧他一輩子之前,就先被他寵壞了。我長智齒,父母不允許我再吃甜食,我卻依然死性不改,見到冰激淩便走不動路。但每次無論他在街上大闊步不回頭佯裝得多麼強勢,隻要我不肯挪步或者嘴角往下一拉,他便會乖乖地買給我。

那時候他經常在小區裏搞惡作劇,比如在秋千架上畫了一排鬼臉,折了人家花圃裏的鬱金香等等,無惡不作。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幹壞事還保持一副昂首挺胸理直氣壯的樣子。

我真的要感謝那個蠻荒的年代,我們的玩法是一群小破孩混在一起耍,堆沙雕、放風箏,或是捕蜻蜓。不像現今,所有的孩子都獨自一人對著一台冰冷的電腦發呆,和最親密的人相互傷害,和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講心裏話。他們的寂寞鋪天蓋地。

【年少時的愛,是寄住在貝殼裏的海】

那些東西裏麵有一本日記本。我從來不知道他有寫日記的習慣。

他寫:青蘭,其實我不願意被你當小孩。不知道為什麼,第一次見到你,就讓我不由自主地想去保護你。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你,你也不會是獨自一人,因為我把奧特曼留在了你身邊,幫你打怪獸。

——當然,我的願望是,永遠與你在一起。

——然而,我多麼清楚,有神力讓你哭讓你笑的那個人,絕對不是我,永遠不是。

我抱著日記本和那一包大白兔糖,積鬱多日的艱難苦恨終於在看完這些話後,化成兩行破碎綿延的淚。

祖母在說完那番話的當天晚上,選擇了告別人世。原來她反常的清醒,實際上是人們所說的辭世前的“回光返照”。我收拾行李離開時,發現枕頭底下的那張全家福不見了,應該是她燒了一並帶去天國的。她去那裏與爸爸媽媽重逢去了。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還留給我幾千塊的存款,全都是零零碎碎的小麵額鈔票。

我永遠不會忘記她每一天在門前那棵老槐樹下朝向來路眺望遠方的眼神,裏麵寫滿了孤獨。她就這樣孤獨地終老,就這樣孤獨地終老。

我們每個人的青春都是一棵樹。

樹的年齡往往會很長很長,長到不知道會看多少次日落,不知道有多少隻鳥停在身上。我們愛上其中的一隻,他有最繽紛的羽毛和優美的身姿,然後他飛走,卻不妨礙我們獨自枝繁葉茂。

而為我們折斷翅膀的那隻飛鳥,隻有某一天失去了飛翔的能力時,我們才會注意到他。此後在無聲無息的漫長歲月裏,隻要想起,便痛得不能呼吸。

周小丟,我想起你手中的鋼筆,在白色紙上操縱著坐標軸,牽引出交叉於原點後永恒分開的果。

你是橫行向東的x軸,我是一路往上攀爬的y軸。離開有你的季節,追求頂端風景,從未想過最後一次跌下來的時候會傷得很重很重。

周小丟,我拖著行李箱走出葵花街,胸前戴著你送給我的望遠鏡。一直以為葵花這麼明亮的花朵應該有很陽光的花語,然而後來卻得知,它的花語是沉默的愛。

我是世界上最所向披靡的物理白癡。

是我看不見,你藏在微笑眼角的傷悲。

還有,英明神武的花木蘭不需要奧特曼,她一個人也可以變得很勇敢,麵對未知前方一個人所向披靡地去闖。

天上的太陽像大號的黃金煎餅,估計食用油倒太多,熱得發燙。

走到街口處,假裝看不見忙忙碌碌的畢嘉豪,我黯淡的眸再也不敢直視他清澈的瞳。以為快要解脫的時候,他卻從背後叫住了我。

“花木蘭,等一下!”他快步追上來:“要離開了嗎?準備去哪?”

“四海為家吧,哈哈。”

“嗯,也好,傷心之地不宜久留,畢竟是曾經相戀過的人……”

“啊?”我被他說得一頭霧水。

“不是嗎?那天我看見你和他在窗前擁抱呢……你們不是在戀愛嗎?而且他還叫你‘我家青蘭’,其實當初我……”

我正想開口辯解些什麼,卻又無從說出口,也害怕聽他講下去,隻有粗暴地打斷他。剛好此時沈玉蘭出現,化解了我們的尷尬。她送我一條珍珠手鏈,然後牢牢地抓住畢嘉豪的手臂,以一種害怕失去的姿態。關於那晚發生的意外,我們誰都沒有開口說話。畢嘉豪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塞給了我一排特製的花木蘭。他說:“你有好多天沒來吃了,花木蘭們很寂寞。”

他問我要什麼禮物,我指了指他腳上的純白色帆布鞋。

雖然畢嘉豪的鞋子很大,但我要穿著它,隻身走天涯,再用周小丟送的望遠鏡,替他看遍世界上的每一處風景。我將隕落的舊時光裝進行囊,且聽風吟抑或迎風起舞。

或許我隻是想離開這個充滿悲傷回憶的地方,哪怕四海為家。

或許漫長人生,我會遇上第二個畢嘉豪或者周小丟,又或許此生都與他們再無緣分。

唯一清晰的答案,是世上再沒有一個人站在葵花街的尾巴上,他的笑容給那個沉悶得要窒息掉的夏天插上了翅膀,他的眉宇之間簇擁著一灣藍色的海,閃爍著清澈的星光,一遍又一遍地喚我,花木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