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2 / 3)

直到那一次他的班主任走下來檢查課堂作業,發現我根本沒有帶練習本和筆,確切地說,隻帶了一個人來上課。周小丟將他麵前的語文書推到了我這邊。

“你叫什麼名字,怎麼我對你沒有印象?”那個滅絕師太一樣的老太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直直盯著我看。

周小丟“嗖”地站起來:“報告老師,我要小便。”

“要小便現在就去吧。”滅絕師太繼續逼供,“你給我說說這位同學是……”

“報告老師,我尿褲子了!”我愕然地發現他的褲子真的濕掉了一塊。

全班騷動。周小丟趁機抓起書包拉起我拔腿就跑。我們氣喘籲籲地逃竄,踢倒了一個花盆和三個易拉罐。

“你真的濕身了啊……”我汗顏。

“你才濕身,你全家都濕身……”他翻開寬鬆的褲兜給我看那裏裝的一小瓶果汁,像一個藝術家在欣然炫耀著自己完成的作品。

“本來是準備帶給你放學喝的,為了製造假象被我擰開蓋子倒空了……”他話未說完,我的眼淚開始簌簌地往下掉。

“別哭啊,想喝下次給你買就是了!”他的語氣闊綽得像個暴發戶。

其實周小丟對我其實是很仁至義盡的。那個夏天傍晚的圍牆根下有許多老頭在那裏擺起棋局對弈,連勝三局者可以從設弈者那裏獲得獎金和獎品,他一個人群挑他們,將他們的堡壘攻得片甲不留,最後隻有俯首稱臣的份。我坐在百年老槐樹下的秋千架上看一群老頭搖著大蒲扇汗水淋漓的樣子,笑得身下整個木架咿呀咿呀地響。任憑他們掰著被水煙熏黃了的褐色手指怎樣盤算,都無法想象出十五歲的小屁孩棋藝竟能敵得過一幫加起來上千歲的人,最後他們個個向他豎起了大拇指。

有一次他贏了孤寡老頭徐老伯的錢,卻又在人群疏散時塞回給他,甚至還把從闊綽的紀老頭那裏斬獲而來的全棉毛巾送給他。

那時候的我已經開始迷戀上音樂,每天帶一部從跳蚤市場淘來的迷你收音機裝在兜裏聽。主持人播了一首新歌,說是內地歌手王箏的《我們都是好孩子》。我怎麼突然覺得,這首歌是專門為周小丟量身定做的。

旋律在耳朵限定的空間裏飄散開來,我第一次眯著眼用心凝視他十五歲棱角開始漸次分明的生命。他站在圍牆的陰影處,夕陽已經西斜,有密密匝匝的光斑透過樹葉打在身上,他穿著印著星星點點汗漬的單薄T恤,頸項露出一截紅線,鎖骨處那枚廉價玉佩泛著清淺的綠光。忽然之間,我發現他的笑比那個夏天的風還要清爽。

他總是把贏來的戰利品分給我,帶我去吃最好吃的刨冰,買一些很少女係的漫畫和飾品來填充我空蕩蕩的生活。每次有新東西出現,他總會叫我閉上雙眼,然後神秘兮兮地將雙手從背後抽出來,模仿著卡通片裏麵機器貓的語調嘴裏念念有詞:“叮當法術變——變——變!”

這時候我就會忍不住睜開眼睛迸出一句讓他雙手頓在半空的話。

“變變變,變你個小變態!”

視線緩緩從平視往上移動。要到那個時候我才會後知後覺地發現,他比我已經高出了一個頭,手足都拔節得像長臂猿。而我還懷舊般保留著以前的個子,跟他說話有時候脖子會仰得酸澀。

周小丟,是不是在你眼裏我一直就是那個饞嘴的小孩?

可是我過了十六歲,我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我隻是聽到他無意說起的“全家”,然而我沒有家。

我想他是早就聽說了這些的,所以才待我這般友善的吧。

那一天晚上,周小丟像個款爺一樣帶我去看那個地下樂隊的音樂會。他擁著我衝進人潮,我們踏著節奏一起狂歡,腳步淩亂神情肆無忌憚。最後不僅是他的褲子,我們全身的衣服都濕透了。

我喘著粗氣指著遠處台上的主唱對周小丟說:“以後咱們沒錢的時候也不用賣血,就組個組合來這裏賣唱好了,憑什麼他唱得跟殺豬似的還可以來這裏顯擺!”

“你不懂,要用藝術的眼光去欣賞他!人家那叫有爆發力!對哦,以後咱們的組合名字叫傻乎乎一家親小樂隊嗎?”

……

他的原名其實不叫周小丟,那隻是街坊給他的綽號。剛才他推到我麵前的課本裏端端正正地寫著三個大字:周耀明。

興許緣自他的粗心大意丟三落四,才有了那樣的稱呼吧,就像葵花街被我叫成了糖人街一樣自然。

【無論條件多艱苦,我們都不要自己放棄自己】

而我沒有想到的是,後來的畢嘉豪也不叫我沈青蘭了,每次我去取糖人,他總是會心一笑,然後叫我“花木蘭”。

——花木蘭,你每天都逃課啊,怎麼不曾在學校見到你的?是不是也跟古代那個花木蘭一樣打算棄筆從戎啊?

——花木蘭,你的發卡很好看哦,我見你表姐戴過一個一樣的,但是你頭發比她長啊。

——花木蘭,今晚去我家吃晚飯怎麼樣啊?

畢嘉豪跟我說過,做糖人時用時和火候的控製是關鍵,過熱則太稀易變形,冷了又會太硬無法塑形。糖人不易保存,而且現在的家長覺得不衛生,也不讚成小孩來吃,放久會變黑,也就自然毀壞了。他體會得到父親的辛苦,所以一有空就過來幫忙,並不覺得羞赧和丟臉。

他的語氣夾雜著清涼的憂傷。然後,我又見到他璨若星辰的笑臉:“所以啊,無論條件如何艱苦,我們都不要自己放棄自己。我們每一個人,無論生來富貴貧賤,都應該努力在最短時間內找到能讓我們在這世上挺直胸膛直立行走的東西。在尋找到它之前,我們和其他非高等的動物沒什麼區別。”

他的笑容那樣溫暖且明亮,像黑暗海灘上的篝火。以至於多年以後,我在想,當初我對畢嘉豪滿心的歡喜,是不是我一個人的杜撰?因為他這樣一句話對我混沌黯淡的青春起著金鑰匙一般雲開見日的關懷,所以注定在我左心口要空出一個位置,留給他占據那麼多年。什麼莎士比亞啊,偉大詩人啊,統統都沒他的形象那麼高大輝煌。我甚至記得在哪些字後麵有一個輕微的停頓,哪些音節輕到無聲。後來很多次我在夢境裏與這副天籟相遇,有時候麵前是一片汪洋,有時候是一座森林。它在靡靡之音中滾燙落入我的耳蝸,讓我激動得幾乎掉淚。

當時的我如鯁在喉,不想說自己實在是好幾天沒找到活幹,讓他覺得我有任何可憐的成分,隻是將頭埋得很低:畢嘉豪一定看見了那次餓得發昏的我用手指夾別人錢包的動作。他一定看見了。他對我的第一印象是不是糟透了?但他為什麼會跳出來拯救我?

他每天都會賣到太陽落山才回家,畢伯伯在前麵踩著咿咿呀呀的板車,他踱著步子跟在後麵。頭頂昏黃的路燈筆直打在他的睫毛上,光耀溫柔如水。沈玉蘭在這個時候已經吃完晚飯,款款出場,每走一步空氣裏都彌漫著高級香波的味道。

她看上去那樣高貴而華麗,但站在衣著素樸清淡的畢嘉豪身邊卻總覺得很相配。他們沒有在我麵前挽過手臂,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們的關係。

後來一次我對著他們離去的背影行注目禮時,突然感到眼前一黑,婆婆的掃帚鋪天蓋地地落下來。

她惡狠狠地罵:“死丫頭整天偷我的錢來買零食塞牙,還不快回去洗碗!”

那一記掃帚打在了周小丟頭上,掃把抬起時,他的發型瞬間像被雷擊一樣根根豎立。他說:“青蘭姐買糖的錢都是做零工掙來的,婆婆你記錯了吧?”

婆婆抬起渾濁的眼,臉上布滿如夢初醒般的訝異。她像個犯錯的孩子一樣丟掉作案工具,然後一路走回閣樓一路低低地哭,哭聲哀慟,像斷斷續續的河流。

我說:“自從爸媽出了事以後,她就這樣了。有時候很清醒,有時候神誌不清亂發脾氣。”

高出我半個頭的周小丟捂著我的頭把我揉進懷裏,他光亮飽滿的額掛著密密麻麻深深淺淺的血痕,可是他說:“姐,不要怕,有我在就不用怕。終有一天我要攢很多很多的錢,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們之間,是一種難以名狀的特殊的存在。他認我做姐姐,卻時常直呼我全名。我打心底心疼他照顧他,卻一直欺負他淩辱他。

他後來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說:“不行,我有點頭暈,你牽著我回去吧。”

【他說,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攤上你這樣一個女孩子】

那晚我在閣樓裏,聽著對麵的小屋裏周小丟被父親打得鬼哭狼嚎的聲音徹夜未眠。我在窗台的掩護下心有餘悸地眨巴著兩隻眼睛偷窺這場溫柔又暴烈的家庭教育。他父親吼他:“臭小子你又去跟誰打架了?上次戲弄老師逃課的賬還沒跟你算你又敢搗蛋!”

周小丟叫得更歡了,聲音像在哭,可是細聽起來又似乎在笑。興許是他二胡式的哭聲比孟薑女還有殺傷力吧,不一會兒隔壁的胖大嬸扭著水蛇腰就去營救他了。他眼睛放光,一邊叫她漂亮阿姨一邊瞪著待宰羔羊般水靈靈的黑眼珠子暗送秋波。

半夜,月光如洗,我抽出藏在枕頭下的全家福,久久凝視著上麵父母親靜美的微笑,仿佛之前周小丟父親的鞭笞一下下落在我的心房上。他們從來沒有打過我,甚至連批評都是小心翼翼的,然而他們在世的時候總遭到我的頂撞,經常為此苦惱不已。

周小丟,這一瞬間,時光荏苒如電影膠片在腦海裏循環播放。我曾經熬夜混跡的魔獸貼吧亂成一團糟,我曾經在校園裏畫過鬼臉的鳳凰樹被砍倒,我曾經以為永遠年輕的人都在慢慢被時光繪色變老。現在才發現,你為我付出了那麼多年的青春。

他像打遊擊戰一樣扛著板凳去公映的戲院為我占最好的位置,直到那個後來被政府檢測為危樓的戲院被拆毀。

他省下每天的早餐錢給我買香水陪我看心愛歌手的音樂會,導致最後別的男生都發育完全了,他的胡茬才陸陸續續含羞地爭相出來探望這個世界。

我第一次接觸網絡,他經過網吧瞥見時一副小人得誌想告狀的模樣,可是我嘴巴一癟他就手足無措棄械投降了。當時的他隻是淡淡說了一句:“不要放棄你自己。”

婆婆的房間出現響動時,我慌忙將它藏起。他們的照片不能讓她看見,否則她的病又會發作。

我突然記起,畢嘉豪“教育”我金盆洗手的那天我鬼使神差地將一封匿名的情書投到畢嘉豪家門前的郵箱。我用淡綠格子的信箋,黑色的水筆一筆一劃地向他吐露自己的少女情結,那個掉了漆的斑駁綠色信筒承載了我十六歲生命裏最初懵懂的戀慕和純白的期許。那時候我聽周小丟說畢嘉豪已經是校刊的主編,會寫漂亮文字,能編織催人淚下的故事。

必須掏心掏肺承認的是,我對他的喜歡,更源於他有一張迷人的麵孔,和一躍就能單手吊在籃球框上的身材。

彼時的路燈經常被淘氣幫砸壞,回去的路上我不留神踩進了一條溝渠,尖叫的同時驚醒了守瓜棚的醉鬼青年。因為溝邊係在樹樁上那條惡犬的狂吠出賣了我的行蹤,他一身酒氣張牙舞爪地向我撲過來時,我發現自己的整個右腳掌已經陷在軟泥裏無法拔出。

周小丟舉著微弱的手電筒過來,和踉踉蹌蹌的他揪成一團。醉鬼青年比我想象中要好解決得多,三兩記花拳繡腿就昏厥過去,但掙脫了麻繩的狼狗卻氣勢洶洶地衝我們咆哮而來。他嚇得手電筒也丟掉,背起光腳的我拚命爬樹,頃刻間好不容易塑造的英明神武形象像那隻手電筒一樣碎成幾塊。

那隻狼狗叫累了訕訕地擺擺蓬鬆的尾巴怏然離去,他扶著我從樹上溜下來,正當我準備發表謝意時他冒出了一句話,讓我打了個激靈,像惡犬一樣追殺他。

那隻狗,是被周小丟惡作劇綁在那個樹樁上的,因為它叼走了他掉在地上的一塊蛋糕,並且那塊蛋糕不幸落入陰溝裏。

但是等我把他追到時,他卻說,那些蛋糕是買給我的。說話時他的表情那麼認真,我適才察覺他的臉蛋和手臂已經布滿了觸目驚心的傷口。

我張開的拚命換氣的嘴落入源源不斷的月光,像突然飲了一壺清泉,將五髒六腑蕩滌得異常柔軟。而他把我跑得淩亂的發辮慢慢打開,重新編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