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對待敵人毫不留情,但是他不會殺自己的女人,尤其是為他作出過犧牲的女人。他將白吟雪監禁起來不久,發覺她有了身孕,不能不放她出來,她生下的那個早產的孩子,就是“朱高爔”。
這個孩子是他的。
白吟雪懷孕的時候,正是我躺在小樓中徹夜難眠、默默思念他的時候,很可能就是他憤怒欲狂,一劍砍下假冒顧翌凡之人頭顱的那一天。
直到我傷心絕望跳崖的那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犯了錯,相信我是清白無辜的,他的瘋狂迷亂,隻是為了減輕自己心中的痛苦和內疚。
生生世世的誓言猶在耳邊回響,他和我能同生,卻未能共死。
我怎能要求這個明代的風流皇子為我守身如玉?我怎能期望擁有嬌妻美妾的他會將我看成惟一?我怎能相信胸懷天下的一代梟雄會因我而舍棄他所擁有的一切?
心中突然空了下來,連最後一絲情緒都蒸發消散無蹤,不必去北平燕王宮了,也不必見白吟雪了。朱棣本無錯,是林希過於天真,居然相信穿越時空後也會得到純美的愛情。
我隻有一個念頭,盡力救出李景隆。
我決不再委屈自己去學著做一個古代人,我會告訴他,林希是一個來自未來世界的現代人,如果他能夠接受我的思想、我的行為,那我們就在一起,否則,我們就分手。
既然早已看淡生死,為何不讓自己活得灑脫一點?
寧王一直關注著我的表情,說道:“四哥待她並不好。你若是覺得四哥對不起你,執意要跟隨李景隆,我一定幫你救他出來。但是皇上一定不會輕易放過我,我決定幫四哥了。”
聽到這句話,我立刻抬頭說道:“你不要相信他,他根本不是奉天靖難。誰都知道他是謀反!你跟著他不會有好結果的。”
寧王的麵容掠過黯然的光影,堅定說道:“無論會是什麼結果,總比幽禁流放好得多!十二哥不願忍受折辱闔宮舉家自焚。我們同為父皇的兒子,他能有這樣的氣節,我怎能沒有?我習慣了在草原上縱橫馳騁引弓射雕的生活,怎能苟且偷生?縱然是死,也要死在沙場上!”
我搖頭說道:“皇上對你未必有此意,若想削奪你早已動手了,何必等到現在?他宅心仁厚,隻要你們安心鎮守一方,他一定不會為難你們的!”
寧王語氣凝重,說道:“蕊蕊,你不懂為君之道,無論是誰,做了皇帝都會如此。南唐本無罪,趙匡胤為何執意要滅掉他們?隻為‘臥榻之側難容他人酣睡’。不除掉我們,他在金陵皇城內怎麼睡得著?”
我說:“若是他以後不肯兌現諾言與你共掌江山,你會如何?你能甘心俯首稱臣嗎?”
寧王坦然說道:“有些話,姑妄言之,姑妄聽之。四哥縱有千般不好,也不會對追隨親近自己的人下手,這點總比皇上可靠。”
我靜心思索,若是曆史上朱棣不舉兵謀反,朱允炆會如何對待這些藩王?雖然我現在認識的“允炆哥哥”善良仁慈,誰又能保證他以後不會性情大變?
寧王其實早已看透了一切,他太了解自己的侄子和哥哥是什麼樣的人,也知道自己應該選擇怎樣的命運。聰穎如他,不需要任何人點化指引,選擇的是他必然要走的那條路,決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如果沒有燕王,下一個起兵謀反的藩王就是他。
曆史上登基後的明成祖確實如他所料的一樣,給了他安定自由的優裕生活,或許對他而言已經足夠。
燕王和朱允炆、寧王和李景隆,他們本來是親人、朋友,卻不得不變成勢不兩立的敵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勝者入主皇城,敗者浪跡天涯。
既然如此,我說什麼都是多餘。
我注視著他說:“你為了我去救李景隆,不是給你自己出難題嗎?日後你們刀兵相見之時,你一定會怨我。我自己再想辦法,不用你幫忙了。”
寧王說道:“我既然說過幫你救他出來,豈能失信於你?如果我注定得不到你的心,就做知己也好,你就給我一次這樣的機會吧。三日之內,我一定會給你消息。”
寧王離開時夜已深沉,我欲睡未睡迷迷蒙蒙時,又聽見了一縷熟悉的簫聲。
在寧王宮住了三日,每晚都是如此。
第四天夜晚,我沒有聽見簫聲,卻聽見了王宮附近刀兵的砍殺聲。
史載就在這天夜晚二更時分,潛伏在城外的燕軍與寧王的護衛軍裏應外合,攻破了大寧城西北角。燕軍入城俘獲大寧都指揮使劉傑,殺死副都指揮朱鑒,寧王宮長史石撰。寧王帶領所有駐紮在大寧的兵馬降附了燕王,從此燕寧二王合兵一處,輾戰南北,所向披靡。
三更時分,砍殺聲漸漸靜止下來,我睡意全無,聽見輕輕的叩門聲響。
我問道:“是誰?”
一名侍女答道:“王爺命奴婢前來喚醒姑娘,稍後有要事前來相告。”
我急忙跳下床,整理了一下,虛掩了房間的門,托腮坐在燈下,等候寧王前來。
他答應我三天內給我李景隆的消息,今天正好是第三天,他會給我帶來什麼樣的消息呢?李景隆有沒有受傷?燕王的手下會如何對待他?
正在揣測,寧王匆匆走進來,看到我,微笑說道:“我所派屬下不辱使命,已將李景隆救離霧靈山了。”
我高興不已,說道:“謝謝你!他現在哪裏?”
寧王神情猶豫,遲疑說道:“我將他藏匿在附近安全的地方,但是他身中奇毒,至今昏迷不醒,隻有四哥手下之人才有解藥。”
一定是那天晚上的迷香所致。我和李景隆都中了迷香之毒,我能夠醒來,或許是因為那假冒之人暗中給我服下了解藥,李景隆卻變成了植物人。那迷香之毒是燕王手下所放,可能來自唐門,也可能來自錦衣衛。
我重生成為元妍後,唐蕊的記憶更加模糊,唐門的毒藥隻隱約記得幾種,即使是唐門的毒藥,見到李景隆也沒有把握救他,如果是錦衣衛的奇毒,那就更沒有辦法了。
想到李景隆的處境,我擔憂不已,黯然道:“他們不會給我解藥的,你先送我去見他吧,我們再慢慢想辦法。”
寧王說道:“你別著急,我會盡力設法救他。四哥今晚集中精神攻取大寧城,還不知此事。我立刻送你出城,我們明天一早也要離開大寧了。”
寧王與燕王合兵後,大寧將變成一個軍事重地,遠遠不如北平安全。他們會帶著寧王妃和小王子前往北平,同時在北平休整軍隊,準備下次征戰。
我片刻之間就整理好隨身之物,正要和寧王一起出門時,門從外麵被人推開,寧王和我驚愕不已,對視了一眼。
來人正是燕王。
燕王緩步走進房間,束發的鏤花金冠在柔和的燭光下反射出星星般的暈黃光芒,白色錦衣領口鑲嵌的紫色貂毛輕輕顫動,俊朗的臉色隱約透出一絲悵惘,紫眸中射出的視線幽深而迷離,仿佛剛從一場夢魘中醒過來。
他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目光在我臉上梭巡,緩緩說道:“原來你投靠我是假,伺機救人才是真。我如你所願放了李景隆,但是你不能走。”
看來寧王前往霧靈山救人之事被他發覺了,而且是故意露出破綻讓寧王救走李景隆。他似乎有釋放李景隆之意,卻不打算放我離開。
寧王鬆了一口氣,說道:“四哥,北平之圍已解,我們擁有精兵四十萬,朝廷大軍已不足為患,放不放人我們於而言並無妨礙。你既然早已有心放人,就不必再追究此事了。”
燕王目光依然注視著我,對寧王道:“你先出去,我有話對她說。”
寧王神色略帶不滿,急道:“四哥!你何必這麼做?元妍她不是燕王宮的奴仆,你怎能限製她的自由?”
燕王轉過身,看向他道:“我還沒問你,你居然來問我?”
他周身散發的氣勢迫人,寧王無奈退出房間外,對我說道:“你別怕,我在外麵等著你。”
燕王口氣冷淡,說道:“不用枉費精神了,大軍一早就開拔,你還是回去歇著吧。”
一陣寒風拂來,吹滅了一盞燭火,我們相對而立在光線昏暗的房間中央。
燕王走近我,輕聲說道:“小野貓,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要置我於何地?我決不會讓你離開我。”
好熟悉又好陌生的稱呼,我的眼淚從心裏直溢出來,如同強效的硫酸水腐蝕著支離破碎的心田,再一次痛徹心扉。
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個月光籠罩的夜晚,我靜靜站立在月光下,有人輕輕擁我入懷,麵帶微笑說:“小野貓,我真的很喜歡你。”
六百年時空穿越,命運數次輪回,我都快分不清那是屬於哪一個時空的記憶了。覆水難收,破鏡難圓,正因為受過的傷害太深太重。曾經的刻骨銘心早已終結,燕王和我,應該不會再有任何瓜葛。
漸漸地,燕王的眼眶似乎染上了一縷微紅,我清晰地看見兩顆晶瑩剔透的淚珠慢慢滑過他的麵頰,墜落消逝。
他在落淚。我從來沒有見到燕王當著我的麵哭過。他曾經許多次將元妍錯認成唐蕊,現在的狀態明顯不太正常,一定認為我就是唐蕊。
我抬起頭,目光平靜:“你要將我拘禁起來嗎?你放不放李景隆與我走不走沒有任何關係。我可以來投靠你,也可以離開。”
他沉痛的眸光直直看向我的眼睛,哽咽說道:“我知道你恨我……”
我心中猛然震動了一下,難道他已經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到現在為止隻有寧王和李景隆可以證實我是唐蕊,但是他們都不可能告訴燕王,是誰泄露了機密?或許,他隻是在猜測試探我的態度而已。
我瞪大了眼睛,對他說:“我恨你?”
他神情中帶著淒楚,緩緩說道:“朱棣對不起你,對不起我們的孩子。你的身子本來就弱,我們的親生骨肉……”
聽見這句話,我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對他大叫:“朱棣,你還記得這個失去的孩子?你根本就不配做他的父親!你不是已經有了白吟雪的兒子嗎?何必假惺惺記掛著這個可憐的孩子!”
我並沒有對他大叫出來。
強壓下心頭的傷痛,我微笑著說道:“我是元妍,難道你又把我當成她了嗎?”
燕王一個箭步衝過來,緊緊抱住我,親吻著我的發絲,含淚說道:“蕊蕊,我對不起你,我願意用一生一世彌補對你的虧欠,隻求你不要離開我!”
我推開他,僵立著說道:“你這是在求我?還是在逼我?我當初投奔你是因為李景隆不在軍中。他既然沒有死,我就該回去了。”
他神情微變,說道:“你和他……”
我痛快說道:“我喜歡他。”
聽到這句話,他冷峻的臉變得煞白,身體劇烈搖晃了一下,定了定神,看著我說:“蕊蕊,我們曾經在一起的那些快樂時光,你都忘記了嗎?你今生今世都不再原諒我了嗎?”
我輕輕搖頭,木然說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你若想找人說話,我洗耳恭聽。但是說完了以後,請你不要阻攔我離開這裏。”
他遽然低頭,像往常一樣溫柔親吻著我的臉,以為這樣會激起我對往昔情意的回應,我抿緊了雙唇,如泥雕木塑一樣。
他試探了片刻放開了我,紫眸中的失望退卻後,漸漸浮現一縷奇怪的神色:“蕊蕊,你是我的夫人,怎麼可以喜歡別人。”話語中似乎帶著一縷淡淡的殺機。
我輕笑:“你如果執意不放我,不妨殺了我。”
燕王盯著我看了半晌,退後幾步,又深深看了我一眼,轉身走出了房間。
看著他落寞離開的背影,我突然覺得很痛快。那是一種暢快淋漓的感覺,一種壓抑了許久之後終於爆發的感覺。
我到明代以來,心情從沒有這麼輕鬆舒暢過。
寧王衝進房間,問道:“四哥和你說了什麼?”
我說:“他好像又認錯人了,不過他應該不會再讓我留下來。”
寧王道:“如果他不是認錯,是真的認出你了,你怎麼辦?他遲早會有感覺的。”
我淡然一笑道:“他的感覺未必是對的,唐蕊明明是死了,他不是親眼看見了嗎?”
寧王無話可說,默然片刻,說道:“希望他不會為難你們。”
我們順利出了寧王宮,並沒有任何人堵截我們。我進入寧王為我準備的一乘馬車內,寧王叮囑道:“他就在太行山下,我會經常去看你們的。解藥的事情你不要急,我會替你擔當。”
我對他說道:“謝謝你。”
寧王浮現淡淡笑容,說道:“走吧。”
馬車乘著夜色離開大寧,向太行山下飛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