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冬時節,朔風陣陣吹來,天空細小的雪花飄揚。燕王和我先後下了車輦。寧王穿著深藍色的錦袍,肩披厚厚的灰白色貂裘,發間還落著幾片尚未融化的雪花,帶領數名王宮侍衛隨從迎出大殿之外,喚道:“四哥!”
燕王走下車輦,淡淡說道:“我為何來此,詳細情形你都知道了?”
寧王幽深的黑眸看向我,驚異說道:“你是……”
我眉間的紅點消失無蹤,此時又和燕王同至,他似乎分辨不出我到底是複活的唐蕊還是元妍。
我看到他額角的淺淡傷痕,心中一陣痛楚,說:“我是元妍,在金陵曾經見過寧王殿下。”
寧王揚了一下濃黑的眉毛,說道:“四哥進去再說吧。”轉身之際眼角餘光帶著疑問與不解,輕掃過我的臉。
我們進入大殿後分別坐下,大殿廳堂陳設精致華麗,地上的羊毛軟氈踩踏之間溫馨舒適,四壁都掛著花草蟲魚等刺繡工藝品,王宮侍女奉上奶茶,我啜飲了一口,一種濃鬱的清新奶香頓時沁入心脾。
燕王注目殿中,緩聲說道:“建文聽信奸臣之言,要將我暗中逮係。我若不如此,早已束手就擒,不知被發配往何處了。李景隆率兵五十萬攻襲北平,分明是要趕盡殺絕,父皇在世時是如何教導他,竟然對我們兄弟下此毒手!”
寧王帶著些許無奈,說道:“我比四哥也好不了多少,四哥起兵時他詔我回京師,就是怕我和四哥聯手,我定要回到大寧來。如今手中可調遣的隻有區區三萬,其餘兵馬都在大寧指揮使劉傑手中。李景隆撤兵敗走德州,北平暫時沒有危險,即使要打看來也要到明年春天。”
燕王道:“我出師隻為取齊泰、黃子澄二人首級,靖君之難,清君之側,隻要朝廷誅殺此二人,我立刻退兵。”
寧王視我微笑道:“說到李景隆,我倒想知道,元妍寄居在金陵,為何又會在四哥身邊?”
燕王並未看我,簡短說道:“李景隆帶女子行軍本是不妥,她願意跟我去北平前來投奔我,我收留她不過是因緣巧合而已。”
寧王似乎並不相信燕王的說辭,眼中帶著猶疑看向我。
一名盛裝女子攜著兩名小男童進殿而來,盈盈拜道:“妾身見過四哥。”她那雙清澈溫柔的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正是寧王妃。
兩名小男童走到寧王身邊,齊聲喚道:“父王。”
寧王笑道:“快去拜見四皇伯!”
他們又恭恭敬敬向燕王行禮,說道:“磐燁、磐燠拜見四皇伯!”
燕王目光示意他們不必拘禮,對寧王妃說道:“幾年不見,他們兄弟倆都長這麼大了。”
寧王妃款款落座,兩泓秋水掃過我的麵容,說道:“孩子們長起來確實快,四哥的高爔也有半歲了,他還好吧?”
她這句寒暄問候出口,我聽見了“高爔”兩個字,腦子裏轟然作響,建文元年燕王生的第三個兒子,果然是“朱高爔”。
早夭的朱高爔,我原本以為是我懷的那個孩子,其實是白吟雪的兒子。親人的鮮血會讓你痛哭,仇人的鮮血卻未必會讓你歡笑。我知道這個孩子的悲慘命運,卻沒有一點高興的感覺。我恨白吟雪,但我不恨這個無辜的孩子。
燕王俊朗的臉色略隨即陰沉下來,勉強說道:“還好。”隨即看向我,對寧王妃說道:“這是元妍,要托付你照顧她幾天了。”
寧王妃走近我道:“請元妍妹妹安心住下來,我忙著照管磐燁他們兄弟,若是有不周到之處,請妹妹多多容諒。”
我對她微笑道:“謝謝王妃姐姐,讓姐姐費心了。”
寧王妃帶我出來,到偏殿對眾侍女說道:“元妍姑娘是王爺的貴客,以後就住在這裏,你們要留心伺候著。”
她似乎不太喜歡說話,將我送到房間後就道別而去。
晚宴時分燕王與寧王開懷暢飲,都不提及軍機大事,寧王妃早已帶著兩名小王子先行離開。
我見時候不早,站起身走出花廳時,突然聽見微有醉意的寧王說道:“那天我一時急怒攻心,傷了四哥一劍,現在可好了嗎?四哥想必不會怪我吧。”
看來寧王為了我曾經對燕王拔劍相向,還傷過他。我不由自主放緩了腳步,立在廊簷下。
燕王飲下杯中酒,淡然說道:“那些小傷早已好了。”
寧王歎息道:“當時我恨不得殺了你……四哥還記得蕊蕊吹奏的簫曲嗎?我與她本就無緣,四哥無意間鑄成大錯,卻再難挽回她的性命。‘花落人亡兩不知’,一語成讖!看來果真是天意!”
燕王默然片刻,說道:“或許她並沒有死。”
我聽見這句話暗自心驚,難道被他發現了我的秘密?如果他認定我就是原來唐蕊的靈魂,為什麼當麵不揭穿我?
寧王似乎很詫異道:“我不明白!”
燕王輕輕歎息一聲,道:“我時時刻刻都感覺到她在我身邊,卻總是捉摸不住,隻有……隻有在夢裏,我才能清楚看見她,和她說話,和她在一起……”
他的“夢”,其實就是別人眼中那些迷亂瘋狂的時候。
寧王苦笑道:“有些人連夢都不曾有過,能做夢,何嚐不是一件好事!可惜夢再好,終究是要醒來的。”
我不想再聽下去,回到房間裏,侍女們已經準備好熱水洗沐之物。我收拾完畢上床躺下,發現睡枕旁有一個繡花香袋,上麵鏤空刺繡的花紋精致美妙,正在欣賞,聽見房間外有輕輕叩門的聲音。
偏殿既然是客居,不會有外人,我以為是侍女送東西進來,應答道:“請進。”
進來的人卻是寧王。
寧王宮是他的家,他不讓人通傳,決沒有人敢出聲。
我急忙擁被坐起,放下靠近我的半幅錦帳,張皇失措說道:“是你!你出去吧,我已經睡下了。”
寧王關上門,走近床畔,注視著我說:“你的模樣為什麼變了?眉間的紅點呢?”
他早已發覺元妍的相貌有所變化,我卻不便將真實情況告訴他,含糊說道:“消失了。”
寧王俯身輕輕握住我的手,他手心裏傳來的溫暖感覺讓我觸碰到了一線希望。我不願李景隆輸得不明不白,即使他注定會敗在燕王手下,也要給他一次堂堂正正與燕王決戰的機會,況且永平之戰燕王棄城已經偏離了曆史軌道,“靖難之役”的結局還無法預料。
眼下能最快救李景隆脫離困境的人就是他了,我抬頭對他說道:“我想求你幫我救一個人。”
他在床畔坐下,問道:“你要我救誰?難道是四哥?”
我搖頭道:“不是他,是李景隆。”
寧王迷惑不解,問道:“難道是因為四哥暗中對他做了什麼手腳,他才會敗在北平?你跟著四哥來到我這裏,就是為了求我救他?”
房間內燭光搖曳,我目光平靜看著他,他的側影在燭光中冷峻莊嚴,棱角分明,寧王不愧有“善謀”之名,他的猜測完全正確。
他見我並不否認,站起身離開床畔,朗聲笑道:“想不到李景隆在你心裏的地位這麼重要!你居然肯為了他來求我!你可曾想過,我救了他,他會感激我嗎?如果皇上再下一道聖旨詔命他帶領數十萬大軍前來攻打大寧,他會不會抗旨保全我?”
我將錦帳撩起,解釋道:“皇上若是有心攻打大寧,李景隆身為臣子,不得不奉旨出征,但他決不是忘恩負義之人。你現在救了他,他怎麼會傷害你?兩軍交戰爾虞我詐本是常事,如果燕王利用這種手段勝了他,將來會受天下人恥笑的!”
寧王回望我,搖頭道:“就算李景隆會因此感激我,我要他的感激有什麼用?四哥剛才對我說,隻要我助他贏了這一戰,日後與我中分天下,各自執掌半壁江山……”他停頓了一下,低聲說道:“但是,你應該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麼。”
我麵對著他灼熱逼視的目光,說道:“你是在向我要交換的條件?”
寧王看著我,輕聲說:“是的。”
也許是真醉,也許是假醉,眼前的寧王說出的話讓我覺得無比陌生,我將錦帳放下,隔著輕紗對他說道:“原來我一直都看錯了你,我本以為你是我的知己,卻沒想到你和他一樣,心裏除了利用,除了交換,什麼都沒有。”
激憤之下說出的這幾句話暴露了我的真實身份。
寧王何等精明,立刻疾奔過來,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帶著喜悅的顫音叫道:“你是蕊蕊!你真的是蕊蕊!我的感覺沒錯,真的是你!你既然看我如此之重,我朱權怎能辜負這世上最難得的‘知己’二字?”
燭光下他的眼角隱隱有著淚痕,我看到他額角的傷痕,眼淚沿著麵頰滑落,說道:“你的傷……是在雲蒙山摔的?”
他微笑搖頭,試探著伸手拭去我的眼淚,說:“沒什麼,是我自己不小心。你不要哭……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我幫你救李景隆,你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你。”
他說“我受了很多委屈”,我心裏劇痛了一下,說道:“我沒有受什麼委屈。”
寧王眼帶疑惑,說道:“那懸崖下麵是萬丈深淵,我沿著山壁找,隻在山崖間的樹枝上找見你的一件衣服。是誰救了你?你又怎麼會去了朝鮮?”
我說:“唐蕊確實死了,現在這個身體是元妍的。”
他似有所悟,仔細看了看我才說:“你們原來的模樣是不同,那你是借屍還魂了?”
我無法對他解釋穿越時空的奧秘,說道:“如果是借屍還魂,你害怕嗎?”
他微笑道:“我怎麼會怕?就算你真的是鬼,我也願意見到你。”
正在此時,門外傳來一聲嬌柔的低喚:“王爺”,是寧王妃的聲音。
寧王站起身來,向外說道:“找我有事嗎?”
寧王妃語氣溫柔,隔門輕聲問道:“妹妹睡下了嗎?”
寧王深夜孤身一人在我房間裏,難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我示意他退後幾步,應答道:“沒有,姐姐請進來吧。”
他依然站立在我床前,紋絲不動。
寧王妃輕輕推門而入,手中托著一個銀盤,似乎是一盅補湯,走進房間對寧王說道:“快過吃藥的時辰了……臣妾恐王爺忘記了,所以給王爺送過來……”她的眼圈微紅,似乎心中有著難言之痛,又似乎是怕寧王責怪她。
寧王接過那補湯,喝了一口,挑眉說道:“又不是什麼要緊的藥,還用你現在親自送過來?難道你怕我晚上不回去嗎?”
我沒想到他如此直接說破寧王妃的心事,隻覺得尷尬無比,說道:“姐姐不要誤會,王爺請回吧,有事明天再說不遲。”
寧王妃輕拭眼淚,說道:“是我多事,讓妹妹笑話我了……時候不早了,王爺早些歇著,臣妾先告退了。”
她嫋嫋婷婷地離開,還反手帶好了門。
桌案上燭花迸裂出刺眼的白光,寧王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對我笑道:“她向來如此,我多看宮中侍女一眼她都要暗地哭上一場,你別放在心上。”
我深有感觸,說道:“她這樣全心全意對待你、關心你,實在很難得。”
寧王不置可否,看著我,微微歎息道:“我既然娶了她,就該讓她幸福,紅顏白發相伴終老。我自己心中的遺憾,隻能永遠都是遺憾了。李景隆說得不錯,他能虛位待你數年,才得到你如今這般牽念掛懷。”
他停了一下,又說道:“那四哥呢?你以後會如何待他?”
我淡然說道:“唐蕊既然死了,我還能如何待他?元妍既然與李景隆有約,一定會如約嫁給他。”
他怔了怔,說道:“你可看到了四哥如今的模樣?他本來一直瘋迷著,我刺了他一劍,他抱著你的衣服沒閃開,受了劍傷……他若不愛你,怎會輕易相信那無恥狂徒誣陷之言?他這些時日以來實在是生不如死,隻是痛在心裏,不肯說出來罷了。”
我輕輕說道:“這些話,我不想聽。我隻想知道一件事,她這樣害我,究竟是為了什麼?”
他麵色凝重,說道:“你莫非還不知道白吟雪的來曆?”
我驚覺抬頭,問道:“她有什麼來曆?難道她不是我哥哥帶來的嗎?”
寧王告訴我的一切讓我無法置信,真相原來如此。
錦衣衛中有一部分人並不在金陵,他們分散在江湖各大門派中,任務就是監視防止武林中人聚眾謀反,白吟雪正是其中之一。燕王和金疏雨、白吟雪早就相識,唐茹帶著白吟雪來雲蒙山見燕王的時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麵。
白吟雪和金疏雨一樣都曾經是燕王的情人,她為了燕王不惜出賣自己,去唐茹身邊取得那本唐門天書,或許暗中還幫他做過很多別的事情,卻發覺燕王心中已沒有她的位置,所以她要不惜一切代價除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