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美人的抉擇,問他本是多餘。
他決不可能為了我放棄他的抱負和野心,他的回答也徹底打消了我勸止他的念頭,我身邊的燕王朱棣,既不是原來的顧翌凡,也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明代男子。他的卓越才能足夠讓他成為一個有作為的皇帝,隻是他的豐功偉績因為沾染了過多的血腥而被曆史抹殺了一大部分。
唐宗宋祖、秦皇漢武的手中也葬送了無數條人命,他們的輝煌背後潛藏的是一場場明爭暗鬥。宮闈的鬥爭從來都沒有停息過,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有件事,我要告訴你。”他的一雙眸子審視著我的臉,說道:“你哥哥守口如瓶,還是讓金疏雨查到了你姐姐那孩子的下落,總算沒有枉費我一番心血。”
道衍和唐蕙名義上是我的姐姐和姐夫。道衍最大的心願就是找到自己的親生骨肉,唐茹不肯漏出隻言片語,燕王替他完成了夙願,他一定無限感激。
我睜著一雙大眼睛向他看去,說道:“金疏雨辦事能力的確勝人一籌,不愧是錦衣衛中的佼佼者。”
他聽出了我語氣中似嗔似怨,用力將我橫空抱起,一麵親我一麵說道:“還吃我的醋?李景隆這些日子可沒少往東宮去,他是為了誰?你穿了紀綱的衣服,我還不是眼睜睜看著!”
他雖然人在燕北,對宮裏的事情卻知道得這麼清楚,看來皇宮中確實潛伏著他的耳目。
他將我放在床榻上,伸手去解我身上淡紫綢衣的絲結,說道:“你對我似乎越來越上心了,今天穿的這衣服我很喜歡。你一顰一笑都嬌態可人,宮內宮外仰慕你的人不少,你日後若是敢背棄我,我可不會輕饒了你。”
他的話雖像是床第之間的戲言,但是我知道他不是開玩笑。
我伸手拂開他,噘嘴說道:“我和他們不過是普通朋友,才不像你那樣處處留情!我又不打算嫁人,什麼叫背棄你?”
他紫眸中柔情浮現,輕聲哄道:“沒有沒有,是我頭暈了。這些天來我的腿總是一陣陣地疼,你幫我揉揉好不好?”
史載燕王由於常年征戰在外,風餐露宿,雙腿曾經落下過風濕的毛病,我並不懷疑,急忙用溫柔的掌心去捶打按摩他的小腿,抬頭問道:“疼得厲害嗎?”他的臉上出現一絲陰謀得逞的笑意,得意洋洋看著我。
我頓時明白他是故意騙我,正要去打他,他揮袖那幾盞紫水晶柱燈全部滅掉,寶雲閣立刻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隻餘炭爐中的簇簇火星劈啪作響,依稀閃耀光焰。
次日清晨,我睜眼醒來,隻見燕王一麵扣著衣襟的扣子,一麵似笑非笑回頭看我,眉梢眼角都是心滿意足的神情。
他瘋狂起來什麼事情都敢做,想到昨晚的種種親昵記憶,迎視著他柔情旖旎的眸光,我都快要羞死了,裹在大紅羽緞絲棉被裏,恨不能有個地縫讓自己鑽進去。
此時閣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一名丫鬟怯生生問道:“王爺可起身了嗎?”
他凝神應道:“有什麼事?”
那丫鬟說道:“王妃命奴婢來回王爺,王爺所約之人已經來了。”
他朗聲道:“我知道了,讓他稍候片刻。”
燕王走近床邊,將我連被子一起抱住,伸手輕輕撫摸我的臉道:“快起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你一定很喜歡。”
我心生好奇,他要我見誰?又是誰前來拜訪他?
我穿好衣服,又梳洗完畢用過早點,同燕王一起來到王府的正廳中。
一名黑衣僧人靜靜麵壁而立,我還記得他的身影,正是道衍。
道衍雙手合十,行禮道:“小僧參見燕王殿下。”我站立在燕王身邊,他向我看了一眼,卻並沒有任何表情。
燕王在廳正中央的雕花紫檀木椅上坐下,對他說道:“你此次隨我進京來,我怎能讓你白跑一趟?那件事情已有結果了。”
道衍神情略帶激動之色,聲音有些異樣,分明是強自按捺著心中情緒說道:“多謝殿下,小僧縱使肝腦塗地,亦無以為報。”
燕王肅然道:“我讓你考慮之事,你意下如何?若是為難,我也不勉強你。”
道衍默然半晌,似乎下定決心一般,在燕王麵前跪地說道:“小僧心願已了,為僧為俗都毫無分別,承蒙殿下賜還骨肉,恩同再造,小僧自今日起,願誓死追隨殿下,聽從殿下調遣。”
燕王神色大悅,朗聲道:“很好!千金易得,一將難求,何況是你這等人才,我要等的正是你這句話!”
言畢,他輕輕擊掌,從後麵掠出一個金紅衣衫的女子,正是金疏雨。她手中抱著一個二歲左右的小女孩,唇紅齒白,嬌憨可愛,眉目間和唐蕊有幾分相似,胖乎乎的雪白小手拿著一個圓圓的香橙,黑白分明的眼睛正打量著廳中諸人。
那小小女孩,一定是道衍與唐蕙的女兒,也就是唐蕊的小外甥女兒。
我十分喜歡她,立刻走近她們,輕聲逗哄著她玩,或許是因為有著相似的血緣,她居然並不怕我,反而咯咯嬌笑,伸手要我抱她。
道衍的目光注視小女孩胸前所掛的玉佩良久,眼角隱隱泛起淚光,喃喃自語道:“蕙蕙,我終於找到她了,我終於找到我們的女兒了!”
他往前一步,伸手來接小女孩,手也在微微顫抖,不料小女孩見這陌生黑衣人靠近自己,心生害怕,緊緊摟住我的頸項,側頭躲避。
金疏雨也柔聲哄她道:“阿姨抱著你,寶寶不要怕,他是你的爹爹啊。”
道衍見狀忙後退了一步,說道:“不要嚇著她。”眼中流露出的濃鬱父愛,關護之情溢於言表。
燕王突然問道:“她有名字嗎?”
金疏雨嫣然笑道:“縱然有,也不是她該有的名字。如今他們父女團聚,須重新起個名字才好。”
道衍的目光片刻都沒有離開過自己女兒身上,此時突然看向我說道:“我本是出家之人,讓她隨母親姓吧。”
我懷抱著小女孩,體會到道衍此舉之良苦用心,唐蕙為他甘心受死,道衍讓女兒跟隨母親姓氏,隱隱有思念感懷唐蕙之意,於是點頭問他道:“那叫什麼名字好?”
道衍帶著幾分欣慰,說道:“她還是象你姐姐多些,女孩子也可勝似男兒,就叫她賽兒吧。過些時候,我會把她送回濱州去。”
金疏雨沉吟道:“唐賽兒,這名字倒是好聽。”
燕王似乎也覺得不錯。
我卻如同被雷霆擊中一般,當場怔住。
山東濱州,唐賽兒?莫非我懷中的這個小小女孩,就是未來永樂十八年反抗朱棣的那支山東起義軍的領袖,被尊為“白蓮聖母”的唐賽兒?
按照輩分,她應該叫我“姨娘”,此刻正乖巧溫順地趴在我肩頭。
與未來的成祖朱棣對決,那場失敗的起義鬥爭會帶給唐賽兒顛沛坎坷的命運。我不能改變宏觀的曆史,但是我一定不能讓這可愛的孩子去經曆風雨挫折。
我斷然搖頭道:“這個名字不好,姐姐不會喜歡的,不如換一個。”
如果她不叫賽兒了,曆史上的唐賽兒就不一定是她,山東濱州也許會有重名的女孩子。
他們如我所料,向我投來詫異的眼光。
道衍怔了一下,對我說道:“蕙蕙是你的親姐姐,你若是覺得不好,就代她為孩子起個名字吧。”
隨便起什麼名字,都比唐賽兒這名字好,我看到窗外如飛絮飄臨的雪花,逗弄著她的小手,說道:“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叫你飛瓊好不好啊?”她似乎聽懂了,靈活的眼珠轉動了一下,對我做出一個笑臉。
道衍關注著女兒的表情,對我點了點頭,表示對唐飛瓊這個名字的認可。
燕王微微一笑道:“我送她一件禮物吧”,隨即回頭對身旁侍衛說道:“將上次咬住進獻的那件小金絲寶甲拿來。”
那金絲寶甲金光璀璨,小巧精致,貼身穿著可防避刀槍傷害。道衍雙手接過,感激不已,跪地稱謝道:“謝殿下如此厚愛。”
燕王成功得到了道衍的忠誠與追隨,道衍的謀略和心計將成為他的有利武器。
他目前要籠絡的不僅僅是道衍一人。
道衍帶著飛瓊離開後,金疏雨也準備告辭而去,燕王看著她說道:“改日我有時間再登門拜謝你吧。”
金疏雨看了看我,對他嬌笑道:“殿下的事情多,不必太客氣。”
燕王麵不改色道:“好,我有事再找你。你們一直都在四處奔忙,我讓紀綱放你告幾天假,年下天冷,在家好好歇歇。”
金疏雨向他投去一眼,眼神中蘊涵著幾許溫柔的神色,卻很快轉身離去。
燕王待他們都離開以後,四顧無人,輕拉我的手,我依偎向他懷中,他抱著我說道:“今天怎麼這麼乖,不吃她們的醋了?”
我眨眨眼睛,對他說道:“你想要看我吃醋,我偏不如你的願。”
他無可奈何地搖頭,起身笑道:“你若是不怕冷,我想帶你到城外走走。”
下雪的天氣其實並不見得有多寒冷,在皇宮裏關了幾個月,我很希望出去看看外麵的景致。他見我欣然同意,喚人拿來鬥篷,帶著我騎上一匹駿馬,往皇城外而去。
郊外四野蒼茫,眼前的鍾山一片銀裝素裹,清澈的湖水也停止了流動,上麵凝固著一層冰雪,昔日蒼翠的鬆柏被厚厚的積雪所覆蓋,樹上所掛的雪片如同白色梅花綻放,天地之間被茫茫雪色籠罩成銀白世界。
我漫步湖邊,呼吸著清冷而新鮮的空氣,那種純淨而冰涼的感覺貫穿全身。我伸手攢集散雪,堆起一個模樣很象燕王的大大雪人,他看著我在雪中玩鬧,取出身邊玉簫,婉轉悠揚的簫聲在湖岸四周徜徉回旋。
如果他能夠永遠這樣和我在一起,我相信自己不會再有任何遺憾,但是我隻能跟隨著時光的隧道漫步而前,朱棣的一切對我而言,似乎是曆史,也似乎是將來。我翻閱過無數與朱棣有關的史料,關於燕王妃和湖衣的資料都可以查到,但是並沒有一條史料記載提到過唐蕊這個名字。
難道,朱棣的未來並不包括我?
我穿越而來,最終還是要穿越離開?
燕王似乎看見了我那一瞬間的黯然神傷,簫聲頓止。
他走近我身旁,注視著那個酷似他的大雪人,握住我冰涼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說道:“你別傷心,我明天就進宮去見父皇,向他說明一切。我從來沒向父皇要求過什麼,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他放你出宮,帶你回北平去。”
他以為我是為了身陷東宮而煩惱,我搖頭說道:“如果我告訴你,我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也不是唐蕊,或許有一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你會相信嗎?”
燕王難以置信地看了看我,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然後用嚴肅的口氣說道:“玩笑歸玩笑,不準胡說八道。”
他絲毫不相信我說的話。睿智如他,恐怕也沒有辦法接受穿越時空這樣玄之又玄的事情。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和朱元璋談一談,我隻能等待一個結果。
我們回到皇城內,恰好碰見了一駕馬車從宮城內飛馳而出,燕王雖和我共乘一騎,但是我的頭和臉都裹在鬥篷之內,隻露出一雙眼睛,別人根本認不出我。
馬車在燕王麵前停下,我看見寧王從車內掀簾出來,叫道:“四哥從哪裏來?”他神情間隱隱有怒意,似乎無比憤懣。
燕王見是他,說道:“剛去郊外走了走,你進宮見過父皇了?”
寧王點頭,滿懷狐疑的眼光掃過我身上,似在探詢燕王的態度,燕王擁著我說道:“你去我府裏說吧。”
寧王回頭,對馬車內柔聲說道:“我們去四哥那裏。”
馬車內似乎是一名女子,低低應了一聲,我早已猜到她可能是寧王新娶的王妃,看情形寧王待她很好,他們應該很幸福。
到了燕王府內,我才看清楚了寧王妃的模樣。
她長得文靜纖弱,眼睛瑩瑩如秋水,身上的衣服略有些寬大,似乎懷著身孕。她依靠在寧王身邊,猶如挺拔的白楊樹旁纏繞攀緣的藤蘿。
這樣的女子是需要男人嗬護和珍視的,寧王那英雄豪氣中不失安定隨和的個性恰好適合她。
我取下鬥篷露出本來麵目,寧王笑道:“我早就猜到是你。不然這大雪天裏,四哥哪有心情帶別人出去逛?”
我微笑道:“恭喜你,馬上就要做父親了。”
寧王妃看了我一眼,嬌羞默默低頭無語。徐妙雲早已迎了出來,拉著寧王妃問長問短,我正要和她們一起走開,燕王緊握著我的手不肯放,徐妙雲笑視他一眼,對我說道:“我們先過去,你稍後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