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大雪還在陸續飄落。瑞雪兆豐年,明年農戶都會有好收成。
我身著銀狐毛披風,托腮獨坐窗下,靜靜凝視迎柳閣外飛舞的雪花,偶爾有一片越過廊簷飛到我的麵前,那小小的冰晶呈現美麗的六角圖案,棱角規則,隻是不久之後就融化為一滴水珠。
燕王曾經承諾他會回來看我,我聽說其他各地的藩王都已經陸續進京,卻始終沒有聽到晉王和燕王抵達金陵的消息。
銀萍捧著手爐靠近我,問道:“郡主坐了半日了,不覺得冷嗎?”
我搖頭說道:“我不冷,你自己用吧。”
銀萍知道我和燕王的關係,卻從來不提起,今天似乎很奇怪,她居然在我身邊,以極細的聲音說道:“郡主,燕王殿下回來了。”
我身軀一震,問道:“你怎麼知道?”
她低聲答道:“奴婢今日去西宮那邊拿綾絹,恰好碰見了燕王妃。”
既然徐妙雲來了,燕王一定也到了金陵,年節朝見皇帝,他們夫妻是該一起回來的。
我心中掠過一絲苦苦的味道,他身邊有那樣美麗賢惠、雍容端莊的妻子,就算他和我再相愛,我永遠都隻是一個見不得光的地下情人。甚至連他回來的消息都是別人告訴我的。
再多的海誓山盟,也難以抵擋我內心的傷痛。這一切都怪我自己,昔日W大開朗活潑的林希,竟然變成現在這樣,是我將自己陷入了尷尬難堪的局麵。
我取過案上筆墨,隨手寫下一句:“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心煩意亂之下,隨手將那紙箋團成一束,擲出窗外,越想越是傷心,不由伏案大哭起來。
銀萍也不敢多言勸我,我正在哭泣,隻聽見窗外有人輕念那紙箋上詩句,讚道:“好句,可惜過於傷感了些。”
窗外正是東宮的院牆,我隨手一丟,竟然丟到牆外去了,我頓時站起,擦掉眼淚問道:“誰在那邊說話?”
那人縱身越過矮牆,穩穩當當站在廊簷之下,手中拿著我丟棄的紙箋,正是曹國公李景隆。我不料竟然是他,見他誇讚好句,那句詩本是出自《紅樓夢》,且隱約有感懷之意,恐怕被他看穿心事,紅著臉說道:“那句並非我所作,你不必讚了。”
李景隆目光打量著我,輕聲說道:“花容月貌,形容郡主並不為過。春恨秋悲,不知郡主又是為了何人?”
我沒有興致和他討論詩詞,懶懶說道:“我隨手寫的,不為任何人,你不必胡亂猜疑。”
黃昏將近,窗外大片的雪花飄落下來,天地之間被白茫茫的沉沉暮靄所籠罩,朱漆廊下的青石地上漸漸變成淡淡的白色。他寬闊的肩膀上不久就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粒,寒風吹起他那軟緞所製銀白色朝服的衣角,隨雪花輕輕飛揚。
李景隆佇立在廊簷之下,似是喟歎一般,曼聲吟道:“微風搖庭樹,細雪下簾隙。縈空如霧轉,凝階似花積。不見楊柳春,徒見桂枝白。零淚無人道,相思空何益。”
這首南朝梁吳均所作《詠雪》,詩中景物與東宮相似,此時自他口中念出,頗有情景交融之感,但最後那一句卻是讓人費解。
我想到自己和燕王的感情,不覺黯然垂首,輕道:“相思空何益?”
李景隆隔窗將那紙箋遞與我道:“郡主字跡清逸,如此佳句扔了實在可惜,還是好好收起來吧。”
那紙箋早已被我揉成亂糟糟的一團,他遞給我的紙箋卻平整如新,想必是他剛才拾到後展開撫平的,我麵上發紅,接過紙箋離開窗下往閣內走。
銀萍會意,走近窗前掩戶,對外細聲說道:“雪下大了,曹國公還是早些出宮回府去吧。”
窗戶“吱呀”一聲合上,外麵居然毫無動靜,我好奇透過窗縫一看,李景隆獨自仰視天空,默立半晌後,縱越宮牆而去。
我靜靜倚窗,銀萍輕喚道:“郡主可要去娘娘那邊用晚膳嗎?”
我正要隨她而去,隻見常妃貼身侍女已經進來說道:“娘娘請郡主過去,外麵風大,囑咐郡主要多添件衣裳。”
我到了常妃院中的偏廳內,感覺溫暖如春,桌上種種菜色已預備齊全,琳琅滿目,這裏通常隻有常妃和我二人,朱允炆偶爾會過來陪常妃吃飯,但是往常的晚膳似乎也沒有這麼豐盛,心中暗覺奇怪,難道常妃有重要的客人招待?
剛剛落座,就見側麵的廳門內數名侍女簇擁著常妃和另一名麗人進來,我定睛一看,正是燕王妃徐妙雲。
我在北平所見到的徐妙雲淡妝簡服,極其樸素,此時皇妃的華麗裝扮卻讓她散發出灼灼光華,她談笑間所流露出來的高貴氣質,就像禦苑中盛放的牡丹。
我眼見她那端莊嫻雅的儀態,想到燕王和她夫妻多年和睦幸福,感情甚篤,不由一陣心灰意冷,酸酸澀澀的感覺從心底奔瀉而出。
燕王的情人數不勝數,在他心靈深處卻永遠都沒有將燕王妃的地位降低半分。他即使是在對我表白之時也從來沒有否認過他對徐妙雲的感情,他們一起生育了四個孩子,個個都聰明可愛。如果沒有我,燕王和燕王妃同樣會過得很好。
我突然明白了湖衣不願意住到燕王宮去的真正原因。
讓她無法忍受的並非是燕北的惡劣氣候,而是燕王對自己妻子那種真摯信任的深情,聰明如湖衣,絕不會讓自己變成燕王妃的陪襯。
常妃見我離座迎向她們,笑道:“蕊兒,快過來見過四皇嬸,你們應該是故人了。”
我抑製著心中的難受,對徐妙雲行禮,她伸手扶起我,挽著我的手同至桌案旁坐下,才凝視著我說道:“你離開北平以後,葉兒她們都時刻在想念著你。”
我見她提起葉兒,想起在瑞麗衣坊時的快樂時光,又想起香雲,低頭說道:“我也很想念她們。”
徐妙雲對常妃說道:“皇嫂得了一個好女兒,蕊蕊本是我的妹妹,如今卻矮了我一輩。我有些日子不見她了,想接她到王府裏去住幾天,不知皇嫂可舍得放她出宮?”
常妃一邊命侍女們給她布菜,一邊笑道:“若是別人來接,我定然不放。你難得回來一趟,我豈能不給你這個麵子?你今晚就帶她出宮去吧。”
徐妙雲笑道:“多謝皇嫂。”
我心下頓時明白,原來燕王妃到東宮見常妃的真正目的是要接我去燕王府。
飯畢之後,常妃對我說道:“讓銀萍陪你一起去,過幾日我再命人去接你回來。”又吩咐銀萍道:“把郡主的衣服都收拾打點好,用心照看著郡主。”
徐妙雲急忙說道:“丫鬟衣服都不必帶,我那邊早有準備,都已經安排妥當了。既然接她去住,怎能沒有使用的東西?時候也不早了,我們這便出宮去。”
常妃視她笑道:“你總是事事具備,老四娶了你,實在是幾生修來的福氣!”
我跟隨徐妙雲坐進馬車,她這才如釋重負一般,麵上浮現淡淡的微笑,審視著我,說道:“你一定以為是王爺要我來接你的?”
我的確是這樣以為。
她說道:“王爺今晚去了十七弟府中,他並不知道我到東宮去找你,你不要怪我多事。”
我訝然望著她,覺得這事實在太不可思議了。
我和燕王相戀,她不但不怪我破壞他們之間的感情,還主動來接我去見燕王。如果說燕王要求她這樣做,我還可以理解,但是燕王不知道此事,她為什麼還要給自己找來一個情敵?她應該希望我遠遠離開燕王才對。
我搖頭說道:“我怎敢怪皇嬸多事?”
她截斷我的話,溫言說道:“你在人前如此稱呼,你我二人私下裏還是姐妹相稱吧。皇嫂認你為義女,王爺有苦說不出。他一回到金陵來就坐立不安,無奈礙著東宮如今不同以前了,也不便進宮去見你,所以我才自作主張將你接出宮來。”
徐妙雲對燕王的愛,已經超越了世間大多數夫妻之間的感情。她早已沒有了自己,仿佛隻要燕王開心,任何事情她都可以為他去做。
馬車疾馳出了宮城,不多時就到了燕王府門前。
燕王府中早有丫鬟出迎,扶我們下馬車,徐妙雲偕我下車,問她們道:“王爺回來了嗎?”
一名丫鬟回稟道:“還沒有回來呢。”
徐妙雲點了點頭,將我帶到她的臥室中,對我說道:“你就住在寶雲閣好不好?那裏以前是王爺的書房,裝飾陳設都是王爺新置辦的,王爺這幾晚就住在那裏。”
燕王竟然真的沒有和她住在一起。
她屏退丫鬟,對我歎道:“王爺上次回北平以後,總是說身體不豫,一直獨住。我安排宮女去侍寢,王爺也沒有寵幸她們。王爺自己又不肯找太醫來診治,他真心喜歡你,或許會對你不一樣。”
徐妙雲並沒有拿我當外人,和我這樣大大方方談閨房之私,她居然以為燕王不肯近女色是因為生理上有問題,燕王自己也不向她解釋,這誤會可就大了。
雖然二十一世紀並不忌諱討論這些,我還是忍不住紅暈雙頰。
她見狀也不再說下去,隻是微笑命丫鬟帶我去寶雲閣。
一名丫鬟替我撐著油紙傘,我遠遠望見寶雲閣中燈火通明,和他那個“洞房花燭夜”的情形又在腦海中變得無比清晰。
我緩步走上小樓,簷下那排繪有龍鳳呈祥的宮燈依然閃爍,因有炭盆中籠著火,紅地毯鋪設的房間內溫暖如春,除了紫檀木座、八棱古鏡和那幾盞紫水晶柱燈,還多了一個大衣櫥。
那丫鬟說道:“王妃給郡主置辦了裏外的衣服各八套,郡主可以挑選自己喜歡的,請郡主將就著穿用。”
她將衣櫥打開,裏麵不同式樣、不同質地的衣服應有盡有,手工精致,色澤卻大多數為深深淺淺的藍紫色,那是燕王最喜歡的顏色。
換過衣服,我對鏡審視自己的妝容和衣飾,晚間我隻是將頭發用一根淡紫色發帶束起在身後,身上繡著淡紫色花朵的綢衣,都是為他精心挑選的。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我希望他看到我時能夠開心。
我等候了很久很久,直到三更已過,他還沒有回來。
仿佛是有心電感應一般,突然而來的一種異樣感受,讓我不覺走向窗邊,伸手將那些垂地的玫瑰紅織錦紗簾拂開,推開樓窗,向寶雲閣外望去。
窗外雪花紛飛如雨,閣外的小徑上,那長身玉立的身影和熟悉的麵容已經映入了我的眼簾。
他仰頭定定地注視著我,一襲紫色貂裘在雪地中分外耀眼,映襯著他明朗的臉,他眼中散發出熾烈而驚喜的光芒。
雖然我們同在皇城之內,咫尺無異於天涯。重重宮門深似海,即使他貴為皇子,也隻能暗地尋找機會見到我。分別了數月、風雪夜歸來的他,全然不料我竟然會在寶雲閣上出現。
這份驚喜,本是徐妙雲的精心安排。
他的身上散發出濃鬱的醇酒香氣,我依偎在他胸前,他仍在一遍遍呢喃:“蕊蕊,真的是你嗎?是我喝醉了,還是我在做夢?”
我輕輕閉上眼睛,說道:“不是夢,是王妃姐姐今天到東宮接我出來了。”
他仿佛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扶著我的肩膀說道:“蕊蕊,我曾經承諾你的事情,如今做不到了!我以為父皇會重新選擇太子,沒想到他還是把皇位傳給了大哥的兒子!”
說到這裏,他麵容掛上了幾分淒涼的笑意:“父皇對我下了一道旨意,‘爾其統率諸王,相機度勢, 防邊乂民,以答天心,以副朕意……攘外安內,非汝其誰 ’,好一個‘攘外安內,非汝其誰 ’!難道我不堪為太子嗎?難道我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嗎?……”
看到一向冷靜隱忍的他這般傷心失落的模樣,我的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對他說道:“你不要再說了,我明白。做不做太子都沒有什麼關係的,在燕北和邊疆,誰不知道燕王的威名?朝中大臣也有人舉薦過你。當皇帝有什麼好?隻要過得開心就夠了。”
他搖頭冷笑道:“我在父皇的眼中不過是個鎮守邊疆的棋子,將來也是一樣!侄兒的一句話都可以讓我這個叔叔為他出生入死,我怎能甘心?事事受製於人,我又怎能開心?”
他似乎真的喝醉了,也隻有在他喝醉的時候,在心愛的人麵前,他才會說出心底潛藏的真話,但是這真話卻句句讓我心驚膽戰。
我柔聲勸道:“你喝醉了嗎?我去斟茶給你。”
正要去桌案邊拿那茶杯給他,他回手一帶,將我抱入懷中,用手托起我的臉說道:“我沒有醉,現在很清醒。你是我最愛的蕊蕊,我有再多的不開心,看到你也忘記大半了。”
我輕輕說道:“如果讓你在我和皇位之間選擇,你會怎麼選?”
他微微一笑,說道:“我不會選,江山美人,我都要。”
我隨即明白了燕王話中的涵意,他對朱允炆的太子地位從來都沒有心服和認可過,我根本不可能阻止他胸懷天下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