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癡癡凝望著他,心中湧起一種難以言傳的感覺,他的側影依然英俊秀逸,明朗的麵容依然年輕如昔,他即將度過四十歲的生日,看上去仿若剛過而立之年,我們經曆了重重苦難、曆盡數年折磨,終於能夠安寧地生活在一起,享受這難得的溫馨和甜蜜。
我伸手替他按揉肩膀,問道:“寫了這麼久,你累麼?”
他唇邊揚起一抹輕笑,搖頭道:“不累,有你在我身邊,我怎會覺得累?剛才偷看我半天了,你在看什麼?……還以為我不知道!”
我軟軟倚靠在他胸前,嬌嗔道:“我隻是想起以前的事情,還有你現在的年紀……”
他劍眉微簇,加重了手上的力度,佯怒道:“難道你覺得我老了麼?還是我這些時候忙於政事冷落你了?”
我在他懷中左右側身躲閃,笑道:“我是想說,你一點都不老!”
他含笑親吻我的臉頰,湊近我耳畔低聲道:“今天有術士進了數枚仙丹給我,言道極為補益身體,服用後能夠青春永駐,你想讓我服用試一試嗎?”
那些“術士”煉製仙丹,謊稱延年益壽,貢進獻與他以討聖心歡喜,實際大多在煉丹爐中煉化而成,含有鉛、汞等有毒物質,大大有害身體。
我急忙阻止他,認真說道:“不許吃!那些仙丹都是有毒的,漢唐許多皇帝都因服用仙丹而殞命,我不許你吃!”
他開心笑道:“原來你這麼緊張我!我不過是說說而已,哪裏用得著服用這些大補之物!”
我惟恐耽誤他寫書,悄悄離開他身旁,卻見他正繼續向下寫道:“……朕纘承大皇考太祖高皇帝鴻業,即位以來孳孳圖治,惟任君師治教之重,惟恐弗逮。切思帝王之治,一本於道。所謂道者,人倫日用之理,初非有待於外也……”
輕紗後仿佛有一個人影閃動,見我們親密之狀,又悄悄退了回去。
我感覺到異樣,從朱棣懷中站起,抬頭問:“是誰?”
一名小內侍從淡紫輕紗後探頭走出,是伺候朱高燧的貼身小內侍黃儼,他進殿跪在地上,說道:“回皇上、娘娘,趙王殿下已經安睡了。”
他服侍朱高燧十分盡心盡力,此時專程前來稟報這句話,倒讓我覺得有幾分奇怪,說道:“你有什麼事要說嗎?”
朱棣抬頭見是他,略帶不悅之色道:“深更半夜,你不留心照看著趙王,到朕這裏來做什麼?有什麼要緊的事情明日再說不遲。”
黃儼急忙叩首道:“奴才絕不敢對小殿下有半點疏忽,隻因宮中有件事情,奴才不敢拖延隱瞞,不能不前來稟告皇上。”言畢,他從袖中取出一封信,說道:“請皇上和娘娘禦覽。”
他沒有停筆,淡然道:“先呈遞給娘娘看。”
黃儼不敢有違,走到我麵前。
我接過信,取出那張散發著清香的紙箋,輕輕一瞥,看見那箋上所寫的內容,不由嚇了一大跳,那紙箋上分明是男子筆跡,上書一首古代琴歌《鳳求凰》,歌中蘊涵無盡隱約纏綿之意,詞曰: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何日見許兮,慰我?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我見那字跡十分熟悉,心念微動,將桌案上太子朱高熾所書寫的奏折翻出,果然和紙箋上的字跡一模一樣,頓時明白茲事體大,湖衣性情溫柔穩重,管束六宮並不像徐妙雲那般嚴謹,黃儼深夜前來紫宸宮,要揭發之事必定非常“特別”,而且極有可能與太子朱高熾有所關聯。
我向朱棣看了一眼,見他專心寫字,並未注意我們,示意黃儼跟隨我走到殿外。
黃儼靜靜留心跟來,近前低聲道:“稟賢妃娘娘,這紙箋是宮人從坤寧宮何婉侍房中無意拾來交與奴才的。何婉侍原是皇後娘娘的貼身侍女,與太子殿下關係親密……今年三月皇宮舉行春祭大典之時,何婉侍暈倒在殿中,奴才聽說她是有了身孕,後來太子殿下命太醫暗中動過手腳,將此事遮掩過去了……”
我聽他說完,立刻明白他是前來揭露朱高熾與何婉侍的“奸情”。
金陵皇宮內除了湖衣和我之外,朱棣賜予正式名份的妃嬪僅有幾位朝鮮美人。何婉侍頂多隻能算是“宮人”,算不上他的妃子,一批批的花季少女企盼著君王恩寵和回顧,青春和美貌就在一天天的等待中逝去,寂寞孤獨,直到老死,或許有些人,一生一世都不曾擁有過愛情。然而,她們對愛的渴望和所有正常的少女一樣。
但是,朱棣兩年不在金陵,如果黃儼所言是真,何婉侍的身孕從何而來?是誰膽敢在皇宮內暗渡陳倉?此人又如何能夠混進皇宮、與宮人暗通款曲?“淫亂宮廷”這個罪名可大可小,如果皇帝殘忍一些,株連之人必定成千上萬,嬪妃本人也會被處以可怕的極刑。
最有機會接近她們的人唯有東宮太子朱高熾,久曠的青春美貌宮女與年輕英俊的太子之間即使發生一些曖昧也很正常,那封情致纏綿的“情詩”,更加重了此事的可信度,朱棣對朱高熾並不看重,如果讓他得知此事,一定會大怒。
但是,據我所知的曆史,朱高熾並非好色之徒,他溫良恭順,對朱棣十分畏懼,絕不會做出這種出格的事情。
我思索片刻,問黃儼道:“你可知道,編造偽證、誣陷東宮是殺頭的大罪?如果皇上查明真相,你可知道後果?”
黃儼神色懇切,不停叩首說道:“娘娘,奴才所言句句屬實!太子殿下是皇後娘娘嫡出長子,奴才縱然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誣陷太子,這封信確實是從坤寧宮何婉侍處搜撿來的,奴才不認識字,不知道上麵寫了些什麼……何婉侍暗中墮胎一事,娘娘可去太醫院打聽詢問,便可知真假。”
我心中暗自轉念,黃儼似乎並不忠誠於太子,他是朱高燧的貼身內侍,或許暗中存有私心,期望朱棣改立太子,讓自己地位更加穩固。
我有意輕咳了一聲,對外殿宮人道:“你們都退下吧!”
黃儼見我屏退左右,看我一眼,徑自低頭靠近,輕聲道:“奴才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目光平和,看著他道:“你說吧,沒有關係。”
他果然說道:“娘娘與皇上鶼鰈情深,聖眷隆重,早該立為皇後了!奴才跟隨趙王殿下數年,小殿下聰明伶俐,肖似皇上,理所應當承襲皇上基業,太子、漢王皆是無行之人,娘娘何不借此機會……”
一切果然如我所料,黃儼對朱高燧一片忠心,卻難免有所偏向,見朱棣對幼子十分寵愛,內心希望能夠借助他的偏寵,讓朱高燧成為日後的皇帝,朱棣有意無意間的行為舉止,顯然影響到了這些宮中內侍們的想法。
我有心將此事壓下,沉默片刻對他說道:“你先回去,用心照看燧兒,我們絕不會虧待你。還有,記住不要將這些話傳到皇上那裏去。”
黃儼忙道:“奴才遵旨。請娘娘放心,奴才對天發誓,一定盡心盡力照顧小殿下,若是小殿下傷了半根毫毛,奴才甘心受死!”
我見他說出這些話,微笑道:“你去吧。”
我將那封書信夾藏在外殿琴房一本古琴譜之內,朱棣很少翻看我的書本,藏在這裏應該不會被他發現。
走進內殿,他放下筆,向我問道:“什麼事?”
我隨意遮掩道:“沒什麼,不過是你的那些後宮嬪妃之間的小事……”
他神色略變,突然站起身道:“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訴你,今天既然提起後妃,我倒想起來了。”
我手執輕羅小扇,依偎在他身旁替他輕輕扇風。
他握著我的手,緩緩說道:“安南公主陳天卉因避難不敢回國,一直留在金陵,朝臣進諫說,她長住在皇宮內名不正言不順,要我降詔冊封她為昭儀。”
陳天卉正是當年那位聲音嬌滴滴的安南公主,我假裝無所謂,“哦”了一聲。
他輕描淡寫道:“你若不介意,我明天就冊封她了。”
我心頭鬱悶無比,離開他身邊向窗前走去,一邊說道:“既然如此,你還問我幹什麼?”
他的紫眸中帶著溫柔促狹的笑意,輕輕說:“小野貓又吃醋了!”
我低頭道:“我是野貓,安南公主一定很美麗溫柔了!”
他輕笑道:“我原本沒注意她,你既然問起,下次我可要仔細看看。”
我沒有說話,眼圈微紅。
他立刻收斂了調笑的神色,抱緊我道:“別哭……是我錯了,不該有意逗你玩。封她為昭儀不過是權宜之計,以免外邦猜疑。她是安南國王獨女,安南子民一定日夜盼望她回去,漢王和丘福出征安南也該回來了,等安南臣服,我就送她重歸故裏。”
我傷心落淚,並不理他。
他萬般無奈,靠近我柔聲勸哄道:“不要哭了,我心中不想再冊封任何人,以後不許說我的後宮嬪妃……我隻有一位夫人,不會再娶了,我隻是哄你玩的。”
我拚命捶著他的肩,嗚咽著說:“壞人,故意騙我……”
他微微一笑,哄道:“蕊蕊,寶貝蕊蕊!”
我嘟起嘴道:“別碰我!”
他的臉上帶著開心的神色,將我輕輕擁入懷中。
次日清晨,我從睡夢中醒來時,荷兒急忙靠近我道:“娘娘,皇上今天起得早,問奴婢娘娘每天都做些什麼,奴婢回說娘娘不過是寫字、看書、彈琴之類,皇上很開心,說去琴房看看……奴婢見皇上去琴房的時候還帶著笑,出來時候手中拿著一張紙箋,帶著怒意走了!”
我急忙穿衣坐起,問道:“那紙箋在哪裏?被他拿走了嗎?”
心中卻暗暗叫苦,我原本以為將那張《鳳求凰》琴歌詞譜放在琴譜中很安全,卻不料朱棣一時心血來潮,居然關心起我的行蹤來,他絕不可能不認識太子朱高熾的字跡,我想遮掩此事,紙終究還是包不住火,讓他給逮個正著。
荷兒點頭道:“皇上拿在手裏呢,奴婢隻是覺得皇上的神情有些異樣……”
我匆匆下床梳妝,以最快的速度衝到謹身殿前。
殿前小內侍一個個肅然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鄭和侍立在殿門處,神情憂慮,微微側身,留意著殿中動靜。
他見我走近,低聲道:“娘娘,皇上今日未上早朝,一早就宣詔太子,奴才不知是什麼緣故。”
我心中焦急不已,擔心他們父子之間有所誤會,悄悄向內張望。
謹身殿內,太子朱高熾手中拿著那張紙箋,垂首而立。
朱棣紫眸含怒,冷冷凝視著他,說道:“仔細看看,紙箋上琴曲可是你親筆所寫?”
朱高熾不敢抬頭,聲音微微顫抖,伏地輕輕叩首,說道:“那琴曲的確是兒臣所寫……是兒臣行為不端,兒臣知罪了,請父皇責罰。”
朱棣神情冷漠,說道:“朕以為你們母後賢德,足以訓導你們長大成人,一向對你們兄弟疏於管教,卻不想你們竟然成了無父無君之徒,朕長住北京之時,你在金陵皇宮內,想必做過不少此等事情了?”
朱高熾含淚說道:“兒臣僅此一事有逾宮中規矩……”
朱棣怒聲道:“竟敢私自覬覦紫宸宮中人,無德無行,不配為太子!你膽敢再說一遍,朕立刻廢了你!
朱高熾見他提及“紫宸宮”,頓時怔住,低聲啜泣,卻並沒有為自己辯解半句。
我急忙舉手推門闖入殿中,幾步衝到朱棣麵前,搶過太子手中紙箋,說道:“琴歌紙箋不是太子寫給我的!是奴才們從宮中拾來的,昨天晚上才交與我!”
朱棣眸光閃爍,略怔了片刻,向朱高熾淡淡說道:“你如何對朕解釋?”
朱高熾如夢方醒,拭淚說道:“這琴歌是兒臣私下在東宮與妃嬪戲筆,兒臣決不敢覬覦紫宸宮,所求之凰絕不是指母妃……”
朱棣神色稍緩,仍是冷冷質問道:“宮中戲筆,怎會落入奴才手中?身為東宮太子,如此隨意妄為,你下去吧,去佛堂思過三日。”
朱高熾急忙叩首,怯怯退出殿外。
朱棣眼看著他的背影,一動不動,眸光中神色複雜無比。
我走近他道:“差點冤枉太子了吧?”
朱棣凝視著我,輕聲道:“你可知道我看到那琴曲時有多生氣?太子自己並非全然無錯,夫妻閨房戲答之詩詞,怎會隨意亂放,落入奴才手中?如此粗心大意,我怎能放心將大明江山交給他!”
我微微嗔道:“你事事都如此緊張多疑!我們所看到的事實,並不一定就是真相,有時候我們的眼睛和耳朵也會欺騙我們。”
他撫摸著我的發絲,紫眸中帶著一絲歉疚,說道:“我當然不會疑你,萬事有過一次教訓就夠了,絕不可以再犯同樣的錯誤。他在東宮內胡作非為我都可以不管,倘若他對你有非分之想,你讓我怎能安心?”
我道:“你以為他們都和你一樣,對我……”
他微笑道:“不是我妄加揣測,誰讓你永遠都是這副長不大的模樣?昔日三哥、六弟就不必說了,紀綱、李景隆都仰慕你的風華。”
我見他心情好轉,說道:“你明明就是不喜歡太子,如果是燧兒,你會這樣對他嗎?偏心的父親!”
他握住我的手,紫眸中掠過一絲猶豫,說道:“蕊蕊,熾兒不適合東宮之位,我想改立……”
我急忙打斷他道:“不要說了!廢立太子非同小可,他性格雖然不夠剛硬,但是治世需要仁君,如果你真心愛護燧兒,就不要將他放到風口浪尖上去!”
他神情略帶憂鬱,似在思索揣度我的話意,環顧謹身殿,眸光落在那個金光璀璨的禦座上,歎息道:“的確是風口浪尖,為了這個位置,我們曾經錯過了那麼多歲月、失去過那麼多珍貴的東西……”
我見他如此,心中想到雲蒙山中未成形就流產的小胎兒,眼淚刷地湧出來,伏在他胸道:“那些往事,你不要再提了!”
他擁緊我道:“蕊蕊,我會保護我們的孩子,我絕不會讓他站在最危險的地方,絕不會給任何人機會傷害他!”
我抬頭問道:“那麼,你打算怎麼辦?”
他目視窗外,緩緩道:“我想好了,擇日冊立張妃之子瞻基為皇太孫,希望燧兒能夠平平安安長大成人。”
我終於放下心來,朱瞻基是朱高熾與太子妃所生長子,朱棣立其為皇太孫,無疑使東宮的力量更加穩固,群臣惟恐他改立趙王朱高燧的擔憂與謠言不攻自破。黃儼等一心擁立朱高燧的內侍若見朝中大臣心向太子,必定不會再生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