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恨水東逝(2 / 3)

湖衣輕輕咳嗽幾聲,說道:“妹妹陪皇上一起去吧,我身體有恙,宮裏孩子們又多,放心不下他們。”

朱棣對她關懷備至,賜予她衣食用度都是皇宮中最最上乘之物,卻從不在鳳澤宮留宿,也沒有對她表示出親密舉止,她一心撫育皇子公主,閑暇時誦經念佛,雖然身為貴妃,人在皇宮,卻依然如同在明月山莊一樣淡泊。

我有意笑道:“姐姐不去,我也不去。那些大臣都在殿中,一定有歌舞,讓他獨自盡情欣賞欣賞吧。”

湖衣向我投來一眼,柔聲道:“他如今是轉性了,隻怕那些美人歌舞都看不入眼,妹妹快些去吧,以免讓他久候。他雖然不忍心責怪妹妹,心中一定還是掛念著的。”

我起身對湖衣道:“那我去了。姐姐記得按時服藥,早點歇著。”

湖衣微笑道:“聽說寧王回京了,你昏迷著的時候,他時常讓寧王妃進宮問候你。你和他有好些年沒見了,你快去,不用擔心燧兒。”

我從鳳澤宮走出,想起從金陵城破之日至今整整六年沒有見過寧王和寧王妃,不知他們近況如何。

走到儀華殿前不遠,一個身穿王袍之人正要帶著幾名隨從進殿,身形模樣正是寧王,他仿佛察覺到身後有人,竟然轉過頭來,看見是我,不禁微笑道:“原來是小皇嫂。”

他依然像十幾年前一樣調侃我,稱呼我“小皇嫂”,我臉色微紅,說道:“王爺不要取笑我了。”

寧王神色稍斂,英挺的雙眉帶著幾分豪氣,對身邊內侍說道:“將本王給後宮娘娘們和小殿下帶來的禮物送到鳳澤宮去,請貴妃娘娘收下。”

我問道:“是什麼東西?”

他道:“江西的瓷器都是上好的,我親手繪製了幾套茶具,讓他們燒製出來,成色光澤都不錯,特地帶來給你們玩賞,希望你們不要嫌棄我手工粗劣。”

我忙道:“我們怎麼會嫌棄?湖衣姐姐最喜歡品茶,一定很喜歡茶具。”

他似乎想起什麼,對我說道:“我親手製了一架琴,音質清越優美,本想送給你……沒有帶進宮來,放置在寧王府中,明天我再讓人獻進宮中。”

我想起,雲蒙山與他在碧潭畔共奏琴曲之時,他曾經說過要親手製作一架曠世寶琴,心中微動,問道:“是飛瀑連珠嗎?”

他深深看我一眼,說道:“不錯,正是飛瀑連珠。”

鄭和從殿中迎出來,恭聲道:“奴才參見王爺,請王爺進殿。”

我們一起進入殿中,我發覺幾位藩王都在座中,朱棣同周王輕聲說著話,周王與他年紀本來相仿,卻因建文時期被幽禁流放,看起來竟比他還要年長幾歲。

安王、遼王等藩王剛過而立之年,一個個氣度雍容,晉王、楚王都已經薨逝,晉王長子朱濟?、楚王長子朱孟烷分別承襲了父親的王爵成為新的晉楚藩王,與太子朱高熾坐在一起。

他們見寧王進殿而來,紛紛起立致意,小晉王朱濟?忙出列道:“侄兒濟?參見十七叔!”他是晉王與鄧妃所出嫡長子,麵容有五六分像他的父親,我凝望著他的側影,想起顧翌凡的模樣,不覺又是一陣心痛。

寧王躬身向朱棣拜道:“臣弟參見皇上!”朱棣示意他歸座後,他又對諸王笑道:“皇上今年的萬壽聖節,可要好好慶賀一番了。”

安王急忙附和,說道:“皇上為國事操勞,登基以來不曾辦過私慶,如今天下太平,黎民安居樂業,皇上一定要給臣弟們一表心意的機會!”

代王、遼王、小晉王、小楚王同樣出列,一個個神情激動、言辭懇切,勸說他為自己慶祝生日。

朱棣示意我在他身邊坐下,紫眸輕輕看向我,淡然說道:“前幾年天災不斷,朕實在沒有心情,今年你們一個個上書上表,一定要為朕慶賀生日,看來朕無法推辭了。你們遠道而來,看看宮人們的朝鮮歌舞吧!”

殿中一群歌舞姬都進場而來,都是朝鮮服裝打扮,鼓樂聲起時,她們手執折扇,隨著節拍跳起了朝鮮宮廷舞蹈。

諸王沒有見過這樣極富異國風情的舞蹈,一個個看得入神,讚歎不已。

我低垂下頭,默默無言,我早就從曆史中知道朱棣的生日在秋分之時,但是這些年來卻一直沒有陪伴他過生日的機會。

整整十五年,我們竟然從沒有相伴度過一個完整的秋天。

洪武二十五年到洪武三十年的那幾年,我在金陵、他在北平,分隔於兩地;洪武三十一年的秋天,我跳下了斷崖;洪武三十二年到洪武三十五年,“靖難之役”硝煙彌漫,我們形同陌路之人;永樂元年到永樂四年,我一直昏迷不醒。

他見我悶悶不樂,問道:“怎麼了?怪我沒有提前告訴你?”

我輕聲問他道:“我不是為這個,你為什麼這些年都不肯為自己過生日?”

他眸中光影幽邃,說道:“沒有你在我身邊,我過什麼生日?還有三天,你要想送我禮物,還來得及。”

我見他如此胸有成竹斷定我會送他禮物,忍不住故意說道:“我才不會送禮物給你!”

他神情嚴肅,壓低聲音道:“真的不送嗎?”

我注目場中舞姬,忽然發現其中一人正是呂婕妤,她的舞姿輕盈優美,似乎受過相當好的宮廷舞蹈訓練,她身穿著淡紫色的舞蹈服裝,有意做出種種高難度的動作,吸引了不少追隨欣賞的目光。

她將數柄折扇從空中循環拋棄又落下,穩穩接在掌心中,絲毫不亂,折扇增加到第五把的時候,眾人齊聲喝彩,朱棣本來關注著我,聽見喝彩聲,向場中看過去,讚道:“好。”

呂婕妤似乎聽見了他的稱讚,向他展示了一個美妙的屈膝禮,珠唇含笑,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向他看過來。

朱棣不好聲色,與宮中妃嬪始終保持著距離,對呂婕妤的暗示似乎並不在意。我早已看出她對朱棣暗含情意,這位來自朝鮮的女子的確是天生麗質的美人,舉手投足之間風情萬種。我心中明白,有意倚向朱棣懷中,仰頭說道:“棣棣,你喜歡什麼樣的禮物?”

他立刻低頭微笑,伸手擁住我道:“隻要是你送給我的,我都喜歡。”

我微微噘嘴道:“你喜歡的東西,都是淡紫色的吧?”

他紫眸中光芒閃動,似有所悟。

恰在此時,呂婕妤的折扇倏地從空中落下一把,“啪”地一聲摔落在地毯上,一把折扇墜落後,她立刻亂了陣腳,舞步和手的動作銜接不上,那些折扇很快就紛紛墜落下來。

她眼含熱淚,跪地麵向朱棣叩首道:“臣妾失手,今天在皇上麵前露拙了……”

朱棣神情平靜,毫不在意道:“朝鮮的舞蹈與中國果然不太一樣。據朕所知,朝鮮國王宮裏並不常用你這種顏色的衣服,朕倒覺得她們的大紅色更賞心悅目。”

呂婕妤並不笨,她聽出了朱棣隱含的話意,叩首道:“臣妾遵旨,以後一定記住更換紅色舞衣,再來給皇上獻舞。”

她們退下後,小晉王朱濟?有心討好他,上前說道:“謝皇上賜賞歌舞,朝鮮舞蹈果然精彩絕倫、與眾不同,朝鮮美人都是天姿國色。”

朱棣微微一笑,說道:“你們如果喜歡朝鮮女子,朕給你們每人賜賞一名帶回王宮去。”

諸王聽見他說賜賞朝鮮能歌善舞的美人,大多表示出歡欣喜悅之色,叩首謝恩。

寧王起身出列,說道:“臣弟多謝皇上,隻是臣弟這些年一直居住在南昌郊外草廬中,恐怕她們住不慣,唐突美人。”

朱棣唇笑意凝固,說道:“朕聽說你那南昌郊外草廬排場早就勝過了官員宅第,你如果擔心美人住不慣,不如搬遷回南昌,朕給你建造一座新王府。”

我隱約覺得氣氛不對,抬頭見諸王都收斂了神色,不敢接話。

寧王毫無懼色,仍然搖頭,眼中帶著懇求之意說道:“皇上,臣弟不要新王府,更不要封賞的宅第,臣弟的王號受之於父皇,隻求有生之年能夠回到大寧,即使不為王侯,做個平民百姓亦可!”

朱棣淡然道:“你怎麼又提起這件事情?朕四年前曾經告訴過你,大寧都司俱已內遷,邊疆平安無事,不必浪費兵力鎮守。倒是南昌地處中原,位置險要,你在那裏正好合適。”

他的話聽起來句句都是實情,細想卻毫無道理。

北蒙古對明朝的威脅從來都沒有解除過,將大寧都司內遷意味著大寧防衛的鬆懈,非常危險;反觀南昌,雖然鄰近湖廣,在和平年代,根本無從談起“位置險要”四字。

這一切不過是他阻止寧王回到大寧的借口而已。

兵權盡釋的寧王朱權請求他讓自己返回大寧,無非是思念故土,並沒有別的圖謀。朱棣有負當初“中分天下”之約,一定擔心寧王暗中不肯就此罷休,寧王的智謀和能力都不在他之下,大寧比北京地勢更遼闊,北麵的蒙古“兀良哈”族,正是當年的“朵顏三衛”,如果寧王回到大寧,召集起這些舊部占地為王,朝廷並不容易控製住他們。

因此,他絕不可能答應寧王的要求。

史載朱棣登基後,連續做了三件事情:第一件事是將寧王徙封於南昌,遠離大寧;第二件事是將大寧行都司遷移至保定;第三件事是割大寧之地。

他不惜削弱北部邊防力量,以防止寧王與自己爭奪皇位,卻必定會因此付出沉重的代價。

在蒙古地區脫離中原政權控製的時期之內,大寧是明朝邊防的戰略要地,當時大寧與宣府、遼東並列成為抵禦北蒙古襲擊的第一道防線,早在朱元璋統治的洪武時期,他就命徐達西自古北口、東至山海關修築關隘一道,作為第二道防線,設大寧都指揮司及大寧左、中、右三衛,洪武二十四年寧王就藩大寧時,又增置衛所十餘處、設立儒學。

控製大寧,對於製約北蒙古是十分必要而且關鍵的,在朱棣下詔拔大寧至保定後,大寧幾乎成為一座空城,朱元璋經營大寧的一番心血全部付諸東流。

遼東到宣府的防禦線被切斷,朱棣隨後又將原就藩開原的韓王朱鬆改封平涼、遼王內遷廣寧、穀王內遷宣府,固然解除了他們對皇位可能構成的潛在威脅,卻大大削弱了北邊的防衛力量。

新都北京靠近前線,大明天子鎮守邊關,朱棣的威名遠揚塞外,可保北京無虞,而他的後代子孫卻未必能夠擔負這個重任。

我見他如此斷然拒絕,不由低聲說道:“內遷大寧,未必是上策!”

朱棣臉色微變,示意我不要在諸王麵前多言,我環視殿中,將話壓了下去,準備晚間回到紫宸宮內再與他辯論。

寧王見他一口拒絕,不再請求回大寧,說道:“臣弟如今隻求清閑無爭的生活,如果大寧不需要臣弟了,皇上能否將臣弟徙封蘇杭?就做錢塘王也好,能夠耳聽潮聲,夜觀明月,臣弟與願已足!”

這個要求朱棣更不可能答應。

蘇州、杭州靠近京師金陵,他一直有長駐北京的打算,正隱隱擔心金陵被人乘虛而入,決不可能將“危險”的寧王封藩在蘇杭。

他依然淡淡道:“蘇杭之地怎及得上南昌?你安心住在那裏,不必多想了。”

寧王眉宇間浮現無奈,低歎了一聲,歸座坐下,不再提任何要求。

朱棣舉杯說道:“來,朕再和你們喝一杯!”

諸王見他談笑如常,緊張的氣氛又緩和下來,繼續欣賞宮人彈箏,殿中恢複了和諧安寧的氣氛。

他們出宮之時,寧王對身邊內侍說了一句話,那內侍飛快走近我和朱棣道:“稟皇上、娘娘,王爺說前不久機緣巧合之下得到一架寶琴,獻與皇上和娘娘觀賞。”

朱棣不以為意,說道:“蕊蕊,你喜歡琴嗎?”

寧王有意將那一架為我特製的琴說成是無意中尋獲的寶琴,我深感他用心良苦,說道:“喜歡。”

朱棣對那內侍道:“讓他送到紫宸宮去。”

晚間,幾名內侍將琴抬進紫宸宮,我掀開遮掩寶琴的紅布,心中不禁暗暗讚歎。

公元1977年,美國向太空發射的尋找外星人的太空船,選用了中國古琴曲《流水》製成的金唱片,那琴曲的演奏用琴便是這張被稱為“明代第一琴”的曠世寧王琴“飛瀑連珠”。史載“飛瀑連珠”為明代四琴之首,海內僅此一張傳世寧王琴,琴麵上塗著大漆,大漆下為朱砂紅漆,再下麵是純金研磨所製成的底漆漆灰,散布著排排細密的“斷紋”,斷紋為“小流水斷”間雜“梅花斷”。

我俯身迎著光亮,隻見琴腹內板上鐫刻著一行小字:“皇明宗室雲庵道人親造中和琴”,字跡細密,幾乎看不見,如果不是知道曆史對寧王琴的詳細描述,我根本不可能找到這行小字。

當年那個豪氣爽朗的寧王,如今已是“雲庵道人”,這張寶琴是他留給我的唯一紀念品。

我伸手撫動琴弦,聲如清泉流水,音如冰玉相擊,其音質之美無法形容。

朱棣步履輕快,從外殿踱步而入,聆聽我撥弄琴弦,讚道:“好!”

我心中有事,站起身對他道:“我有話對你說。”

他點頭默許,靜靜等待我開口。

我不再猶豫,將我所知道的曆史情況、棄大寧的得失、對後世可能產生的影響都對他說了一遍,然後道:“內遷大寧都司,其弊遠遠大於利!諸王未必有你所想像的那種野心,你的敵人是北蒙古人,不是他們!”

他凝神看著我,說道:“你是為了寧王才這麼說的?你想讓我將他封回大寧去?”

我見他神色微冷,心知他又有所猜疑,說道:“我不是為了寧王!無論你是否讓他回大寧,都不應該將大寧拋棄,先帝建設大寧花費了那麼多心血,你不覺得輕易失去邊防第一道防線很可惜嗎?”

他淡淡道:“沒有什麼可惜的。‘控四夷以製天下’,我遲早會將蒙古征服,到時候韃靼、瓦剌、兀良哈,東北西北都會在大明控製之下,有沒有這些防禦都不要緊。”

我見他如此自信,搖頭說道:“棣棣,你不能太輕敵了,北蒙古的騎兵彪悍,地域廣闊,控製他們,不是你所想像的那麼容易!”

他走近我,伸手攬住我的纖腰,說道:“天晚了,我們不說這些好不好?我累了,給我捶捶肩膀吧……”

紫宸宮中紗羅輕掩,輕風自軒窗外透入,將燭火吹得明滅搖晃不止。

他端坐於桌案前,專心致誌提筆書寫《聖學心法》,我將燭火熄滅,移開夜明珠上的紗罩,數顆明珠散發出淡黃色的明亮光華。

侍女送進兩盞冰好的梅汁,我接過一盞輕輕放在他手旁,他見我來到身邊,接過梅汁,含笑飲下一大口,說道:“過來。”

我在他身旁坐下,他將梅汁送到我唇邊,看著我喝下一口,忍不住微笑著用手指替我拂去唇邊的殘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