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苗疆風雨(3 / 3)

他的話大有深意,所指的“錯事”不僅僅是對我的傷害,甚至也包括了他所做過的一些殘忍的事情,他似乎心中已有愧悔之意。

《明史?成祖本紀》中記載他的諡號是“啟天弘道高明肇運聖武神功純仁至孝文皇帝”,曾被史筆大肆讚揚“少長習兵,據幽燕形勝之地,乘建文孱弱,長驅內向,奄有四海。躬行節儉,水旱朝告夕振,無有壅蔽。知人善任,表裏洞達,雄武之略,同符高祖。六師屢出,漠北塵清。威德遐被,四方賓服,明命而入貢者殆三十國。幅隕之廣,遠邁漢唐!成功駿烈,卓乎盛矣!”

知過能改,善莫大焉。

正因如此,他才能夠成為永樂大帝,才能夠當得起“幅隕之廣,遠邁漢唐!成功駿烈,卓乎盛矣”的讚譽之辭。

朱棣不應該是個短命的人。

我的眼淚溢滿眼眶時,隱約聽見似乎有人奔到房間門口,低聲道:“啟稟皇上,有好消息,紀大人回來了,他尋到解藥了!”

我欣喜若狂,幾步衝過去打開門。

紀綱站在門口,身上猶帶仆仆風塵,滿臉都是疲憊之色,似乎很久沒有休息過,手中捧著一隻金光燦燦的小盒。

朱棣看見紀綱,紫眸中帶著感激和讚賞之色。

紀綱將金盒打開呈遞到朱棣麵前,說道:“微臣有負皇命,所尋獲的蠱王都不足三十年,所以遲遲不能來思南。這隻五十年金蠱王是金疏雨尋獲的,解皇上之蠱毒應該足夠了。”

朱棣和藹說道:“辛苦你了。”

紀綱道:“臣不敢居功,是金疏雨找來的。她將金蠱王交給臣的時候說,金蠱王是金家的聖物,昔日金家因它與不少人結下仇怨,如果失去此物,家族中人無可倚仗,她暫時想留在苗疆保護家人。請皇上恩準,不必等候她一起回京了。”

朱棣似乎並不驚訝,紫眸暗淡了一瞬,不久就恢複了光芒,輕聲道:“朕知道了,讓她去吧。這些年她都沒歇著,如今也該過些清閑的日子了。”

他並沒有挽留金疏雨之意。

所有人都明白,金疏雨保護失去金蠱王的族人不過是一個借口而已,她留在貴州家鄉苗寨,絕不會再回來。

明代女子地位低下,金疏雨和白吟雪雖然身為錦衣衛千戶百戶,享受朝廷俸祿,做的卻是“間諜”工作,過著非正常人的生活,除非得到皇帝的特別“赦免”,否則她們隻能一輩子做間諜,到老到死都沒有丈夫、沒有孩子。當初她們選擇了幫助朱棣,或許是出於愛情,或許隻是為了依賴他皇子的身份。

我並不怨恨金疏雨當年幫助過白吟雪。在她對朱棣說出真相的那一刻,她就為自己選擇了退路。她要離開的真正原因並不是他的冷落,而是離開皇宮前對朱棣所說出的真相,雖然朱棣不會因此對她施加懲罰,但是,兩人多年來的默契信任關係至此蕩然無存。

當年鬆鶴樓初見時,金疏雨銀鈴般的笑聲和英姿颯爽的橘紅色身影在我眼前閃現,瀟灑的她在盡力幫助完朱棣最後一次,悄然轉身,隻留給他一個瀟灑的背影,這背影必將成為朱棣心中永恒的美麗回憶。

這個結局,對於朱棣,或者對於金疏雨,其實都不算太壞,他們之間即使沒有愛情,那些並肩攜手走過的歲月,也必定會化為相忘於江湖的恬淡溫情。

戴思恭等人聞訊趕來,他接過金盒打開看視時,我好奇向內看了一眼,金盒內有一條手指粗細的蟲子,類似蠶蟲,卻比蠶蟲略大,遍體金黃中帶著黑色,十分怪異。

戴思恭欣然道:“恭喜皇上,果然是年久蠱王,皇上的蠱毒立時可解!”

紀綱從懷中取出一個羊脂玉瓶,說道:“藥引在此,請戴大人速配解藥。”

戴思恭不敢有片刻拖延,立刻拿著藥引和金盒出了房間。

朱棣服下解藥,全身冰涼的症狀立刻消失,麵容的暗沉之色都消失不見,立時恢複了皎潔神采。

我終於放下心來,長長舒了一口氣,說道:“總算沒事了,幸虧我們來到了苗疆,否則等紀綱將解藥送至金陵,隻怕就來不及了。”

他看我的眸光漸轉深邃,問道:“你覺得紀綱為人如何?”

我猛然聽見這樣一句毫無來由的話,隨口道:“他是我的好朋友,一直都在暗中幫助我。”

他眉心略鎖,似乎沉思良久,說道:“紀綱和金疏雨都追隨我多年,我想賜紀綱一個官職,讓他安度餘生,錦衣衛的事情可以讓別人來接。”

我沒有輕易回答,心中暗自思忖,朱棣不是朱允?,任何人對他都隻能無條件的仰望和順從,他讓紀綱脫離錦衣衛,表麵看似為紀綱著想,再往深一層考慮,卻未必沒有私心。

紀綱經曆了三朝天子,“靖難之役”中雖然沒有明顯偏向朱棣,但是暗中為他做了不少事情,知道他的許多機密,自古帝王最懼怕的就是功高震主之人,他對紀綱的態度並不難理解。

錦衣衛是一個令人心驚膽戰的組織,看似大權在握的錦衣衛指揮使卻注定不會有好下場,這個組織的實際掌控者隻能是當朝的皇帝。史載朱棣登基後,很快就將錦衣衛正副指揮使換成了王謙和莊敬,指揮副使蔣獻在燕軍攻破金陵當日被殺,紀綱下落不明。後來,王謙和莊敬二人卻都因與東廠宦官結怨,最後死於非命。

離開錦衣衛正是紀綱多年來的心願,海島上的小石屋裏不會有刀光劍影、不會有陰謀詭計,大明湖畔還有他的紅顏知己展驚鴻,無論他走到天涯海角,都比錦衣衛的生活逍遙自在許多。

朱棣對紀綱的安排,可謂善始善終。

紀綱自己,或許正求之不得。

我們啟程離開思南前夕,朱棣召見蔣廷瓚商議治理苗疆土人之事。

我見他們談及朝廷大事,於是走出房間,來到“思南客棧”一樓茶座坐下,紀綱、鄭和等人都在門前備馬等候。

那店小二十分熱情,見我穿著漢服,說道:“姑娘可要嚐嚐本地特產茶?小店的‘普定貝朵’最是正宗,味道香醇,別處可輕易嚐不到的!”

我大約知道“普定貝朵”是一種製法奇特的茶,將采摘的茶樹鮮葉和部分香樹葉混合放在竹簍或大木桶裏,澆上淘米水,讓其自然發酵,招引“化香夜蛾”前來繁衍,將其幼蟲收集起來曬幹便是茶底,泡出的茶湯清香宜人,沁人心肺,於是點了點頭。

過後不久,那店小二送來一壺茶,殷勤說道:“姑娘請慢用。”

我斟了一杯喝下,果然味道香醇,抬頭之際卻見紀綱從門外走近我身邊,低聲道:“苗疆人生性多疑,田宗鼎並非善類,娘娘不要輕易離開皇上身邊。”

我替他斟上一杯茶,微笑著遞給他,說道:“你們都在這裏,你的身手遠遠勝過他,我不會怕的。”

他遲疑不接,猶豫著道:“多謝娘娘,皇上武功蓋世,臣怎敢與皇上相提並論?”

我見他礙於身份,不再像以前那樣待我,將茶杯擱置在桌麵上,輕輕道:“你雖然是他的臣子,我卻一直都拿你當好朋友。你回到金陵就要辭去指揮使職務了,難道連一杯茶都不肯喝嗎?”

紀綱眸光閃動,神情卻仍然平靜,說道:“既然如此,臣遵娘娘旨意就是。”

他端起桌麵上的茶欲飲,我將那杯茶重新遞給他時恰好碰到他的手,他如同遭遇火燙一般,即刻撤回,我嚇了一跳,不慎將那茶杯碰翻在桌麵上,一股清淡的茶香四處散逸。

紀綱臉色倏地變化,問道:“娘娘可曾喝下過?”

我心知不妙,說道:“我喝了一杯,這茶有什麼問題嗎?”

紀綱冷冷環顧店堂,將腰間刀鞘叩響,門外的幾名錦衣衛立刻閃入,站在我們四周。

我耳邊響起一個陰森森的男子聲音道:“這茶的確有問題,因為你喝下的不是‘普定貝朵’,而是‘化香蟲茶’!”

我茫然張望,沒有看見說話之人,卻不知不覺站起身,一步步循著那男子聲音向門外走過去,一邊說道:“你是誰?”

紀綱一手抓住我的衣袖,說道:“娘娘所飲茶中有迷藥,有人施用苗疆巫術,請娘娘留步!”

我聽得見他說話,頭腦卻昏沉不已,那苗疆巫術一定是與現代“催眠術”相似,一旦進入夢遊狀態就會被他們所控製,心中無限焦急,說道:“你聽見他說話了嗎?”

紀綱緊緊抓住我,說道:“臣聽不見。”

他向桌麵輕擊一掌,仿佛輕飄無力,再觸及時,那木桌已碎成四分五裂,他揚聲道:“是誰如此大膽?速將解藥交出,饒你們不死!”

一種無法控製的感覺讓我甩開他的衣袖衝出門外,神思越來越迷茫,隻想追隨著那名男子的聲音,卻不知道自己準備前往何方。

隱約聽見身後數人追來,紀綱急促的聲音說道:“對不起,臣隻能冒犯娘娘了……”

後來發生的事情,我全無記憶,全無知覺,仿佛墜入了一場沒有盡頭的大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