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妃好定力,聽到這麼震撼的消息居然一點都不激動。”來人邊說話邊掀開了寢宮內室的珠簾。
清杳抬頭看了一眼宣朝,並不接話。
“未?……”
這一聲“未?”充滿無限深情,清杳一下恍惚,懷疑自己聽錯了。這是宣朝嗎?他居然叫她未?而不是息妃?
如果說這一聲“未?”讓她驚訝,那麼宣朝後一句話讓她更加吃驚了。
他凝視著她,突然開口道:“未?,你是仙女吧。”
他看似在提問,用的確是肯定的語氣。清杳沒有馬上回答,他又重複了一遍:“未?,其實你是仙女,對吧。”
清杳沒有承認也沒用否認:“為什麼這麼說?”
“我也不知道,但自從祈天盛會上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宣朝說,“那天你一襲白衣,麵對著我向後飛去,懷抱玉照雪狐。你跟我說話的時候,明明是看著我,但是你的眼中總是帶著藐視萬物的孤傲與不屑,仿佛這世間根本沒有什麼能入你的眼。如果說第一次見麵我隻是懷疑,那麼四天前禦花園那一幕就更加肯定了我的猜測――你,是仙女。”
“嗬嗬,你是指我能控水?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會法術的不一定是仙女,妖女也會的。周貴人說我是狐狸精,你不相信?”
“或許是直覺吧。”宣朝歎了一口氣,“你知道為什麼這三年來我從不碰你嗎?”
清杳沒想到他會這麼問,一下子愣了。
宣朝笑笑:“古有楚懷王與巫山神女夢中相會,陽台雲雨,遂成就宋玉筆下的《高唐賦》。可是我覺得,若真是對神女心馳神往,癡心一片,又豈會忍心去褻瀆。你說對嗎?”
“你……”
“噓――”宣朝阻止她繼續往下說,“有些話你心裏明白就好。我今天來找你,其實是想請你幫忙的。剛才你也聽婢女說了,城快破了。宣離還在拚死頑抗,怕是要撐不住了。”
清杳無奈地笑笑,她明白宣朝是想借她之力幫鄴國度過此劫。可是她隻是一個過客,就連她自己的命運也是在掌控之中,她根本無法改變什麼。
不過她還是點點頭:“我隨你去城樓看看吧。”
(四)
登高遠望,漫天風沙席卷,迷蒙了清杳的眼睛,空氣也夾雜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城樓下死屍橫七豎八躺了一地。一個倒下了,後麵的又衝上來,如此循環,不斷地有人死去,屍體疊著屍體,慘不忍睹。
清杳第一眼就看見了明紹,他身穿銀色的鎧甲,和她在夢中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模一樣。他正與不斷湧上來的黎國士兵浴血奮戰,眉目間嚴肅而隱忍。清杳剛登上城樓就聽身邊的侍衛們說了,安承王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眼。
如今的明紹肉體凡胎,縱使他再驍勇,武功再高,又怎麼支撐得住!清杳看得出來,他其實已經很累很累了,他是強忍著沒有讓自己倒下去啊。
“宣離,宣離你要撐住啊……”顧嬋菲早已淚流滿麵。
清杳看了身邊的顧嬋菲一眼,心裏還是有些羨慕的。至少顧嬋菲可以毫無顧忌地將自己對丈夫的擔憂和掛念宣泄出來,而她不可以。
宣朝抬頭望著城樓下浴血奮戰的將士們,他歎息一聲:“未?,我們怕是要支持不住了。”
清杳明白宣朝的意思,他是在催她。可是她又能做什麼呢?
突然城樓上一陣騷動,有人大叫:“國舅來了,是國舅來了……”
隨著人聲沸騰,青帝漸漸走近,完全進入了清杳的視線,清杳禮節性地朝他欠了欠身子。抬頭才注意到,青帝手裏拿著一架古琴。
然後在眾人的詫異中,青帝一步一步向清杳走去,將古琴遞給了她:“娘娘,請。”
他的表情莊重,眼神寧靜坦然,風吹得他青衫飄逸,仙風道骨。
清杳立刻明白了青帝的意思,她會心一笑。馬上有人搬來了半人高的桌案,放在她麵前。
“國舅,你這是?”宣朝大為不解。
他找清杳來本是想借她之力幫助鄴國度過這次劫難,可是看國舅的意思,竟然是讓她在這國家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彈琴?
青帝捋著他並不算長的胡須,“皇上,一切自有定數,強求不得。”
宣朝未來得及參透青帝話中的深意,隻聽見一陣渾厚的樂曲聲從耳畔劃過。清杳十指纖細,輕輕撥動著琴弦,宮商角徵羽從她指尖跳躍而出,竟像是活了一樣。曲聲蒼勁有力,隱隱透出肅殺之氣,如萬千士兵在戰場上搖旗呐喊,大大鼓動了人心。
本來已經疲憊不堪的鄴國士兵們一聽到這曲子,頓時士氣大振,重新鼓起了作戰的勇氣。
明紹更像是癡了一般,他無法阻止自己回頭往城牆上看,當他的眼神與清杳交錯,時間仿佛凝固了,普天之下隻剩下她和他。然而身邊倒下的士兵又讓他馬上回到了現實。他劍鋒一轉,繼續衝鋒陷陣,將黎國的士兵們一個又一個斬殺在腳下。
隨著戰爭進入高潮,清杳的撥動琴弦的頻率也越來越快,曲調越來越急促,一時間大家竟然不知道究竟是戰爭影響了她的琴音還是琴音推動了戰爭。宣朝不可思議地看著清杳,他難以想象如她這般清冷高潔的人,竟然能彈奏出如此渾厚的曲子。
“準備攻城!”
黎國主將一聲令下,立刻有無數士兵舉著盾牌往前走了幾步,在盾牌的掩護下,一排排弓箭手蓄勢待發。
“放箭!”
話音剛落,萬箭齊發,在空中交織成一張網的形狀,馬上有無數的鄴國士兵中箭倒地,血花四濺,染紅了眾人的眼睛。一批又一批弓箭手輪流而上,死的士兵也越來越多,鄴國的黎國的都有,有些還隻是十幾歲的孩子。
“攻城!”
幾隊士兵扛著粗大的木樁子向城門衝去,有中箭死的,也有被鄴國將士斬殺的,但馬上又有新的士兵頂替上來。軍令如山,他們不得不把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冒死去撞城門。城內的士兵死守著,但是在如此強大的攻擊下他們終於還是沒能支持住。
“皇上,國舅,城破了――”守城的將軍聲淚俱下。
宣朝振臂一揮:“吩咐下去,一定要死守住,寡人誓死與鄴國百姓共存亡!”
“是!”
清杳絲毫沒有被外界所影響,她的眼中腦中心中都隻有一個明紹,明紹沒有倒下,她的手就不會停下,曲聲昂揚,蒼勁肅殺。可是彈著彈著,突然嘣的一聲――弦斷了。
“宣離――”撕心裂肺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是顧嬋菲的。
樂曲聲戛然而止,清杳眼前一片腥紅。隻見一隻羽箭穿透明紹的右肩,後背冒出的箭頭上有鮮血滴落。
清杳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有一個聲音不斷地說:結束了,結束了,都結束了……
她突然拿起古琴往城牆上使勁砸去,響聲驚動了在場所有人。沒等大家明白過來她要做什麼,她憑空躍起,從城牆上一躍而下,白衣隨風飄起,恍如一隻折斷翅膀的白色蝴蝶,又似一片枯萎的梨花花瓣。
“未?――”宣朝的聲音從城樓飄下。
可是她聽不到了,她什麼都聽不到了。她閉上眼睛,凡塵十九年,整整十九年,終於要結束了。
就在這個時候,明紹腦子裏突然閃過什麼,他一躍而起,踏著城牆而上,在半空中伸手接住了清杳。
清杳一睜眼,明紹的臉近在咫尺,他眼中不再是那種陌生光芒,而是她所熟悉的,隻有在看她時才有的狂熱和欣喜。她腦子裏嗡的一聲,又是驚訝又是不可置信。
而此時,他們的腳終於觸到了地麵。
明紹開口了,他叫她:“清兒……”
清兒?清兒!
不是姑娘,不是未?小姐,不是息妃娘娘,是清兒!
他叫她清兒!
他想起來了!
清杳眼中光芒閃爍,眼淚奪眶而出:“明紹,你叫我什麼?”
“清兒,我想起來了,你是清兒,你是……”說話聲戛然而止。
瞬間,刺痛從她胸前向全身蔓延開來,深入骨髓。她這才發現,有一支羽箭穿透明紹的心髒,徑直沒入了她的體內,她後背一片冰涼。
是啊,她怎麼就忘記了呢,她現在和明紹一樣是凡人,是會被凡物所傷,會生老病死的凡人啊。這麼說來,他們都要死了?
“清兒……”明紹麵帶笑意,他撫摸著她的臉,如同捧著失而複得的至寶,“我終於找到你了,清兒……”
清杳微笑著,明紹的臉漸漸模糊,她的意識也漸漸淡去,而她的身子輕飄飄的,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從她身體裏飛起來。
尾聲 流年夢醒醉流年
花香撲鼻,鳥語盈耳,這是一種很熟悉的感覺。清杳,慢慢睜開眼睛,正上方晴萬裏無雲,湛藍湛藍,不含一絲雜質。她坐起身來,這才發覺自己正躺在一朵巨型荷花之中,岸上翠竹成林。
“天心蓮?”清杳萬分詫異。
為什麼她會躺在天心蓮中,為什麼她會在棲芳勝境?她明明記得自己去凡間陪明紹經曆了一世輪回,輪回結束了,照理說她現在應該和明紹一起在天界。難道……
一個想法從她腦子閃過,她麵色蒼白。
難道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隻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記憶迅速回到敖宸為救她而死在燭陰掌下的那一刻,她記得自己耗盡靈力催生了風吟草,然後她的靈魂飄到了忘川邊,然後碧槿和瑤姬把她從地府帶了回來,然後她們把她的肉體放在天心蓮中等她千年後醒來,然後……然後是什麼?
不對,一切都那麼清晰,那麼刻骨銘心,怎麼可能隻是她的夢呢?不可能,絕度不可能!她一定要弄清楚一切。
清杳驀地飛出天心蓮,禦風向天宮飛去。
“清兒,清兒你去哪裏?”身後有人在叫她,好像是雙城的聲音。
剛踏進南天門清杳就感覺到氣氛很不一樣,好像有什麼大事發生。可是周圍連個人影兒都沒有,她滿肚子疑問卻找不到人解答。飛到玉闕天宮門口的時候,清杳停了下來,因為她看見一大幫神仙從對麵走來了,其中有她熟悉的西海龍神、上元夫人還有青帝。
“咦,這不是浮雲靈主嗎?”其中一位星君開口道,“天帝的婚典還沒開始,靈主來得太早啦。”
天帝的婚典?
清杳大為不解:“天帝要納新的天妃了?”
“天妃?不是天妃,天帝是要娶期夢玉女為後的。”
天帝和期夢玉女?天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清杳仿佛置身夢中。
這時候青帝捋著胡須從人群中走出,含笑道:“南鬥星君沒有說清楚,也難怪靈主聽不明白。靈主有所不知,自從凡間那一世輪回之後,靈主已經睡了三百年了,明紹將軍用盡任何方法都沒能將靈主你喚醒。最後將軍沒辦法,隻能聽從瑤姬公主的建議,將你帶回棲芳勝境,用天心蓮鎖住你的魂魄。”
“三百年……我睡了三百年了?”清杳大為意外,同時又放下心來。幸好之前的一切都不是夢,是真真實實發生過的。
西海龍神笑道:“是啊,靈主貪睡,這三百年來發生的很多事你都錯過了呢。靈主你還不知道吧,現在的天帝是謹逸。”
“謹逸?”
“是的。前任天帝帝恒深覺自己有太多東西沒有參透,於是提前將帝位傳給了謹逸天孫,和天後一起歸隱北荒。這樣一來,正好解決了陽泉帝君仙逝後北荒無人看管的難題。謹逸接任帝位兩百多年,覺得自己也該大婚了。他和霜靈仙子已是不可能,而靈主你又……”
說到此,西海龍神頓了頓,接下去道:“前任天帝曾欽定期夢玉女為謹逸的側妃,謹逸覺得期夢玉女無論從什麼方麵都是天後的最好人選,便定下了婚期,就在明日。”
“如此便恭喜天帝了。龍神,不知明紹將軍……”
“靈主放心,明紹將軍一切安好。不過四天前邪界和妖界聯合發生了動亂,將軍和真武大帝帶兵出征,眼下還未回來。將軍說會準時趕回來參加天帝婚典的,想想也快了,不知現在有沒有回禦天宮。”
“多謝龍神解惑,清兒還有事,就不打擾諸位了,告辭。
清杳迫不及待地向禦天宮飛去。她心中忐忑,明日就是謹逸的婚典了,他說會及時回來的。那他現在回來了嗎?他應該回來了吧,他向來很有分寸,不會說沒把握的話的,他說能趕回來那就一定能趕回來……
禦天宮中一片寂靜,清杳進了大門之後一路往裏麵走去。她先去了他的寢宮,沒有人;正殿,沒有人;書房,沒有人……找遍了整個禦天宮,別說是明紹,就連看門的侍衛都沒有。
清杳大失所望,原來他還是沒有回來。
後院的梨花開始凋謝了,清杳以前不知道,原來明紹的院子裏也種著梨花。風一吹,白色的花瓣紛紛揚揚落了一地,有幾片在空中慵懶地打了幾個卷兒,落在清杳的發間。
“清兒。”身後好像有人叫了她一聲。
清杳正要伸手去接半空中的一片花瓣,她身子一顫,懷疑自己聽出了。
“清兒。”又是一聲。
這回清杳聽清楚了,她沒有聽錯,是真的有人在叫她。
她趕緊回頭,這時候又一陣風吹過,滿樹的花瓣飄落如雨。隔著從眼前不斷飄過的花瓣,她看到了那張再熟悉不過的麵孔。
那一瞬間,笑容如春日梢頭的第一朵花,在她臉上靜靜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