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三娘斬釘截鐵:“三娘言出必行。”
“好!”夫差依舊命人送來大批的金帛珠寶與莫三娘,做愧疚的補償。
莫三娘將東西全部退了回去。
臨行前,夫差回頭,輕輕地說了句:“乳娘,對不起……”
莫三娘別過頭去,不再看他。
【捌】
夫差對施夷光寵愛更盛,窮奢極侈。
伍子胥怒不可歇,竟當眾抱怨:“施妃之禍如夏姬。”
夫差得知,大怒。那夏姬是鄭國出了名的女人,美豔放蕩,死在她肚皮上的男人無數,號稱“殺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國兩卿”,怎能與他冰清玉潔的夷光相提並論?器重的臣子竟如此詆毀宮中嬪妃,幹涉他的私事,氣得夫差胸悶,若不是被勸忠言逆耳,他幾乎要當場發作,隻好回宮砸了幾個酒器。
施夷光見狀,心絞痛發作,臥床不起,隻言:“妾對君心如日月,日久見人心。”然後暗地差遣投靠越國的太宰嚭私下笑道:“子胥說施妃像夏姬,不知他是否要效仿巫臣?”
巫臣是楚國臣子,三番四次進諫楚王,說貪圖夏姬美色是淫,淫是大罪,成功製止楚王納夏姬進宮,轉頭卻私奔去鄭,自己娶了夏姬逃跑。氣得楚王殺了巫臣全家,後來巫臣帶著夏姬逃亡吳國報複,他頗有才能,幫助吳國侵楚,把楚國禍害得一塌糊塗。雖然巫臣是吳國以前的重臣,才華橫溢,但大家對他為女色而背主的行為總歸有些看不上,就連夫差也不例外。
聽夷光說,伍子胥經常不懷好意地盯她。
聽夷光說,伍子胥經常私下譴責她。
若伍子胥要像巫臣那樣明裏在他麵前罵夷光,挑撥兩人關係,背後卻看上夷光想據為己有呢?
查無實證,也不能隨意詢問忠臣這種丟臉的事。
夫差心裏就有個疙瘩,越看伍子胥罵施夷光就越火大,越發看他不順眼,也懷疑他的忠誠——忠臣怎能對君主的心上人百般詆毀,試圖拆散呢?而施夷光倒經常在背後誇讚伍子胥雖迂腐了些,卻英明神武,是棟梁之才。此等容人之心,實為賢良女子楷模,除了每次提起伍子胥的崇拜眼神讓人看著不舒服了點,讓夫差覺得自己廢物了點,都很完美……
君臣之間,漸漸遠離,經常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執不休。
後來,伍子胥出使齊國,太宰嚭乘機進讒,說伍子胥陰謀倚托齊國反吳。夫差聽信讒言,派人送一把寶劍給伍子胥,令其自殺。伍子胥悲憤痛哭,死前直言:“將我的眼睛挖出來掛在東門上,我要親眼看著越國入侵。”施夷光聽了這話,當場心絞痛發,幾乎痛死過去,哭言,“越國視吳王為恩人,怎會做出這種事?”夫差氣得渾身發抖,命人將伍子胥屍首沉入江中。
吳國大哀。
【玖】
消息傳入宮中,莫三娘紮破了自己的手指,血滴在白布上,鑽心地痛。
她覺得現在的夫差很陌生,他越變越多,仿佛所有事情都圍著施夷光轉,忘了他自己。
她對吳國的未來很擔憂,朝令夕改,奢華無度,眾臣也議論紛紛,不知所措。
那個名叫施夷光的女子,真真好手段。
可憐的雀兒,可悲的夫差,她心愛的兩個孩子被這毒蠍心腸的女人盡數毀去,可是她能做什麼呢?雀兒已經死了,不會聽她的了,夫差不再是孩子,不會聽她的了。
而且她答應過夫差,縱使再痛恨,也不讓夷光為難。
莫家每個人都能遵守承諾,她也不例外。
莫三娘緊緊握住針,想了又想,除了再勸幾次夫差惹他煩躁外,無計可施,淚滿衣襟。
沒辦法,就算被狐狸精迷惑來和她作對的孩子,仍是母親心頭上的肉。
可憐天下父母心,隻盼他能早日醒悟。
【拾】
莫三娘沒有等到夫差醒悟的那一天。
王夫差十四年春,吳王北會諸侯於黃池,欲霸中國以全周室。六月,越王勾踐趁吳國精兵在外,伐吳。太子友奮戰被俘,燒死姑蘇台上。吳王大哀,無奈求和,越國退兵。
是夜,聽說夫差進了施夷光的屋內,有男子斥責聲,有女子哭鬧聲,次日,和好如初。
他始終不相信夷光會害他。
哪怕是,付出了親兒子的性命做代價。
直至王夫差二十三年十一月,越國再次入侵,此時吳國窮兵黷武,已是強弓之末,無力抵抗,吳王再次向越王求和,曾獻美人的越國重臣範蠡堅決主張要滅掉吳國,越王聽從建議,攻打姑蘇,命吳王遣與甬東,屈膝為臣,百家居之。吳王說:“我已老,不能服侍君主,悔不聽子胥之言,落到如此下場。”後拔劍自刎。
吳王死後,越王以不忠之名誅太宰嚭。
【拾壹】
吳王身死,吳宮人深恨施妃。
“那個叛國的賤人何在?一定是她離間陛下,將吳宮的消息送出去的!”
“陛下真是白疼了她!從一開始就包藏禍心的蛇蠍!”
“將她沉江,去與子胥大人謝罪!”
眾人四處尋拿施妃,欲將其挫骨揚灰,以解心頭之恨。
可是他們誰也沒找到施妃。
是莫三娘救下了施夷光,帶著荊釵布裙的她,麵塗黑灰,偷偷潛出宮外。
同床共枕十七年的男人,在自己麵前自盡,施夷光驚恐的眼睛裏有著呆滯,不複以往靈動,她很清楚地看見,所有陪她離宮的侍衛宮人眼裏,都充斥著刻骨的恨。
沒有人願意做亡國奴。
越國人不想,吳國人也不想。
夫差待她極好,可是,她是越國的女子,肩負著越王給予的複仇使命。
範蠡,那個風流瀟灑的男人也信誓旦旦地告訴她,隻要能成功,小小的浣紗女將成為越國的英雄,範蠡還告訴她,等越國複仇成功的那一天,就會將她接回去,讓她做自己的妻子,過上雙宿雙飛的好日子。還有越王,那個身材高大,眉眼裏有著不一樣堅毅的男人,他含情脈脈地說會等著她回去,讓史官在越國厚厚的曆史上寫下她的名字,流芳千古。
比起這些氣宇非凡的男人,夫差在她麵前就像條搖著尾巴的狗,還是又胖又難看的醜狗,百依百順得讓人心煩。每每想到這裏,施夷光就能硬下心腸,無視夫差對她的好。
可是,她不能無視夫差的死。
得知施夷光是出賣吳國的罪魁禍首,莫三娘帶著侍衛直衝館娃館,要殺她除害。越王派來接應的人尚未抵達,幾個心腹抵擋不了吳宮人的怒火,施夷光無計可施,躲在床旁怯怯發抖,她本以為自己活不成了……
夫差來了,他問了她很多事,其中許多是他從來不願麵對的。
證據確鑿,施夷光再也無法抵賴,終於一一交代,然後不複以往溫柔虛偽,哈哈大笑道:“來吧,我知道你要殺我解恨的,可是我終究是為越國複仇成功了。”
夫差愣愣地看著她,他的鬢角白發又多了,臉上皺紋縱橫,仿佛老了三十歲。
莫三娘對這蛇蠍心腸的女子恨極,提劍要刺。
夫差持劍攔下,他說:“住手。”
莫三娘驚呼:“陛下?!”
就連施夷光也呆了般看著他,仿佛不理解。
夫差低頭問她:“那麼多年,你傾盡全力對你,你真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
施夷光搖搖頭:“沒有。”
夫差再問:“你愛過我嗎?”
施夷光殘忍地搖頭:“沒有。”
她閉目等死,再也不相信自己裝病就能得到寬恕。
夫差愣愣地看著她,一顰一笑,一舉一動,想了很久很久,最後卻做出出乎意料的決定:“讓她走。”
眾人大驚,莫三娘忍無可忍,破口大罵:“這是背叛你的狐狸精!吳國的罪人!下賤的東西!她對不起你的苦心!”
夫差搖搖頭:“三娘,你帶著她走,別落在憤怒的吳人手上,直接將她交給越人,這樣……就應該平安了。”
莫三娘盛怒:“蠢貨!”
曙光在絕望中出現,施夷光睜開眼,不敢置信地問:“真的?難……難道你不恨我?”
“恨……”夫差用蒼老的手撫上她光滑的麵頰,十餘年的吳宮生活,她已從青春少女變成了年近四十的少婦,歲月的痕跡爬上她的眼角,仿佛古董上的刻痕,帶來成熟的韻味,可是美麗卻未曾凋零,仍是他花園百花中最耀眼,最愛的那朵花,他輕輕地說,“有多愛你,我就有多恨你,有多恨你,我就有多愛你,所以我不能看著你死。”
施夷光呆呆地坐著,忽然抽泣起來,她羞愧難當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這一刻,她的淚水,終於變得真實。
莫三娘還想說什麼。
“乳娘,”夫差扭頭,深深地鞠了一躬,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告訴她,“我在夷光麵前發過誓,此生決不傷她,請你為我帶夷光離城。莫家信義傳家,一諾千金,我貴為天子,更應守信。如今我已決意與吳國共生死,難以分身,隻求乳娘替我將夷光送出城外。夷光與越國有大恩,不會為難她,亦不會為難你的。”
莫三娘冷冷問:“這是吳王的要求?”
他搖頭:“這是夫差的請求,也是最後的請求……”
夫差的請求,就如一個孩子對母親的請求。
沒有母親能拒絕所愛孩子的最後請求。
“好,”莫三娘如鋼鐵般的心,一下子軟了,緊緊握住的劍柄鬆了,銅劍落地,再也無法拾起,她含淚答應了夫差的請求,“乳娘什麼都答應你……”
太陽徐徐升起,太陽徐徐落下,吳王甍。
她親手撫養大兩個孩子,然後親手為他們送葬。
她親手將害死她孩子的凶手送出生天。
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悲哀的事嗎?
【拾貳】
通往姑蘇城外的路上,施夷光坐得離吳人遠遠的,她很害怕有人會偷偷對她下殺手,事實上,好幾個宮人侍衛都嚐試這樣做了,卻被眼厲的莫三娘發現製止。
夫差曾說莫家重承諾,隻要乳娘答應的事,絕不食言。
莫三娘承諾保護施夷光不受吳人傷害,將她交給越人,就絕不會讓她死在越人手裏。
施夷光認準靠山,緊緊跟在她身後,寸步不離。
莫三娘一路無語,默默保護。
穿街過巷,繞開吳國幾大家族的追殺,姑蘇城外有越國的旗幟,生路就在眼前,朝思暮想的故鄉就要回去,她的心跳得宛如小鹿般歡騰,隻恨不得肋上生雙翼,瞬間飛回越國。緊接著,她看見了越國的士兵,穿著抖擻的皮甲,定是宮中派來接應她的使節,國與國之間常年征戰,他們對已投降的吳軍送施夷光到來,並不敵視,似乎還有些意料之中。
莫三娘輕飄飄地走到狂喜的她背後,恍若鬼魅,笑著說:“回去吧,這是我安排的越人來接你了。”
陰冷的聲音讓施夷光打了個寒顫,忽然不敢挪動腳步。
越軍似乎知道莫三娘會帶她來,毫不意外,他們卻無視吳人送行的隊伍,迎上來,對她笑道:“辛苦了,我們是皇後派來接你的使者,請安心上路吧。”
緊接著,施夷光看見侍衛們拿出了一隻牛皮縫製的大袋,約莫有一人高,一人寬,尺寸就如她身高定製般合適,她忽然什麼都明白了,轉身就想逃,卻被牢牢按住,按倒在泥地裏,從未提過比酒壺更重的東西的雙手被石子磨破了皮,整齊的發髻被打得淩亂,她一口咬去擒拿自己的侍衛手,歇斯底裏地問:“為什麼?”
她為越國滅了吳國,她明明應該是越國的英雄,應受萬眾敬仰。
為什麼大家要如此對她?!
侍衛言:“這種亡國的禍水,留著有什麼用?”
莫三娘在她身邊蹲下來,悄悄地說:“很早很早以前,約莫是雀兒死的時候,那時兩國關係尚好,我讓派去越國的每個使節都在皇後耳邊誇你,誇你的美貌,誇你的心機,誇你後宮爭寵的本事。能迷惑得吳王要死要活的女子,越王心心念念的美人兒,又是對越有恩的英雄,你讓皇後怎能不膽戰心驚?怎能不害怕你回去後把越王也迷得失了心,亡了國?皇後與越王同甘共苦多年,鬧騰起來,越王是不會為了隻看過一眼的你傷了多年共患難的皇後的心。所以,從很早開始,我就知道了,你留在我兒夫差身邊,能活,回去越國,必死。”
她拚死也要輔助的男人們,任憑她去死。
怎麼可能?!
施夷光猛烈地掙紮,哭泣,求饒,她拉著莫三娘的裙子道:“你答應過夫差,不讓我死的。”
莫三娘笑著說:“我隻答應夫差不讓吳人殺你,如今殺你的不是吳人。”
掙紮中,施夷光被裝入牛皮袋,抬去江邊,仍不停呼救。
莫三娘走過去,最後對她說:“那個寧死也不願傷害你的男人,那個會不惜一切代價救你的男人,已被你害死了。”
牛皮袋中的掙紮,忽然停了,再無聲息,隻餘微微抽泣。
有幾滴水跡浸出,不知是血還是淚。
越人愧疚地將牛皮袋投入水中,一代絕色,逐波而去。
莫三娘站在河邊,輕輕說:“讓一切都結束吧。”
越人的恨,吳人的恨。
是對是錯,難以分說。
西施,名夷光,春秋時期越國人,天生麗質,為中國古代四大美女之一,其忍辱負重,以身救國事跡流傳千古。
《東周列國誌》書:勾踐班師回越,攜西施以歸。越夫人潛使人引出,負以大石,沉於江中,曰:“此亡國之物,留之何為?”
唐人陸廣微所著《吳地記》,稱西施隨範蠡私奔,後世文人也據此寫出了許多戲劇、小說,或影視劇,為大眾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