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懷念:青春是沒有返程的旅行(5)(3 / 3)

我指著前麵一家商店,說:“M dai,gou yi gwn pinkgilin!(外婆,我要吃冰激淩)”外婆抿住嘴笑笑:“gwn、gwn、gwn。(吃、吃、吃)”那是我第一次用壯語同外婆說話,蹩腳的腔調像是學舌鸚鵡,兩個人一路上互相被對方逗笑了。現在想起來,其實那個時候外婆並不知道冰激淩是什麼東西,她聽我吐出那麼一個詞大概也有些莫名其妙。我領著她往前走,翻箱倒櫃摸出一隻香芋味的冰激淩,外婆則從腰間細繩拴著的紅藍紋壯錦荷包中掏出皺皺巴巴的零錢,一角兩角地遞過去。我掰開上麵的圓紙片,用舌苔整個抹過去,將紙片上沾上的冰激淩舔舐幹淨。外婆看著我笑,我也笑。冰激淩連續吃了一周,即是外婆短居的時日。

那段時光太值得回味——除了有冰激淩,每天晚上還能吃到肉。因為家境潦倒,母親常常抱回一個大南瓜,一吃就三四天,完了,再買一個。有時候能在南瓜中夾出一點油渣來嚼,都覺得滿腹驚喜。平日裏連飯都吃不飽,又何談什麼零食。但是因為外婆的到來,母親每天都買兩三塊錢的豬肉,並囑咐我讓外婆先吃。但事實上外婆很少吃那些肉,全都夾到碗裏頭給我。

最後一日,外婆在給我買好冰激淩後,又偷偷從荷包裏拿出一遝整錢給我,足足有四十元。我那時大抵是想要而又不肯要的,撇撇嘴嘀咕:“媽媽說不能拿。”外婆便硬塞到我的小口袋裏。她咯咯地笑著,摸我稀疏的頭發,說以後多吃些有營養的,水果啊,雞蛋啊。我點點頭。年幼如我並不懂得外婆這四十塊錢攢了多久,但我猜想一定來之不易。我便一直留著,藏在枕頭縫裏,衣櫃側角,直到有一天母親整理家務時發現責問我,我才道出了實情。母親看著那遝錢哭了。

淚水裏是滿目的歉疚,以及,無奈的悲涼。

母親問我,是否還記得我從咿呀學語到跑跳自如都是外婆一手帶著的。我說,不可能吧,我怎麼沒有一點印象欸。母親說,那時候我整天哭鬧啼叫個不停,見到外婆,馬上就安靜下來了;還老喜歡笑,露出兩隻小酒窩,外婆就抱著我給鄰居們看;每天不離手地抱著、背著我,哄我睡著,給我換尿布;小時候我又常病,她整夜整夜地守著我。我自嘲記憶真是個賤東西,總把別人對你的好與恩惠忘掉,拋入大江大河,流逝入海。

這些年因為讀書忙,見到外婆的次數愈加的少了。那天我在黃昏前乘大巴回外婆家。路並不長,天光大好,鄉村公路的靜謐同炎夏蟬鳴的驚鬧大異。在小鎮樓層的窄巷後深藏著另一個世界,那裏有一大片稻田,我沿著那條路走,黃土漫天,窄如羊腸,一切同二十年前的絲毫未變吧。兩旁青黃的穀子在風中搖曳,我看到遠處連綿清瘦的山和大片雲彩,天是澄澈的藍,風撲麵驅炎。我走過那條幹涸的溪流,那片鵝卵石鋪滿的枯竭河床,再走過破舊石橋,栽著小葉榕的屋前坐著一位老人——她麵容恬淡,看著日光淡薄的投影從眼前紅壁高牆上漸次升起,是黃昏要來了——我猜想她在懷念,懷念自己曾年輕時孩子們上學念書歸來,她坐在門口等著,男人在屋中劈柴;我也在懷念,懷念那個時候外婆在院子大門等我歸來,然後我踏著斜陽下自己的影子,奔跑、跳躍,融化了夏天的冰激淩和舊時光。

我說:“我回來了!”

但她未曾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