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因為父輩們飲酒甚酣,都醉醺醺的,栽頭便睡,無人駕車歸去,便隻好留宿在外婆家。這間鬆鬆垮垮的老宅子已經很久沒有在晚上接待過客人了——我想我們儼然已成了客人,從小到大都未曾睡在此處過。母親在木板上鋪上竹席和墊子,認出了那張破舊掛滿補丁的紅褥子正是自己兒時用過的具物,她孜孜不倦同我講那時候的事情。床頭紅木桌上擱置一盞煤油燈,火苗有些散了,她就用鑷子夾起束做一根,燈罩如水暈過一般朦朧不已。
正堂的瓦頂掀起的三道口子打下清幽而白的月光,悄然移動,我拉了藤椅坐下,不安分地折根竹枝擺弄它。周遭沉寂,彌漫有陳腐的酒香。小舅因為住在鎮上,路途不遠,晃晃悠悠開著摩托車駛過小道回去了。
有時候我問母親,為什麼小舅住得那麼近卻不常來看外婆。母親支支吾吾。我倒是從旁人對話中得知原來外婆竟被舅媽趕出過門好幾次。外婆這一生育有三子,前麵兩個在大饑荒的年代都不幸夭折了,後來又一連生了三個女兒,等小舅出生的時候,自然欣喜不已,從小就寵著慣著他。姊妹們都把大姐的衣物打了補丁往下傳著穿時,小舅穿自己的新衣裳;念書到最後,供不起那麼多人,大家又都放棄了機會讓給小舅。那時候家裏就隻有一個孩子念著書了,可外婆卻還是依舊坐在宅前大葉榕下等著他放學回來。積年累月成了習慣,縱使是多年後兒女們紛紛都離開了“那界”這個小地方,走得遠了,更遠了,她仍舊在那裏等。
生活的盼頭總是同日升月落一齊輪回,明明滅滅卻希冀仍在。
最後一個生的小女兒遠嫁海南,她十多年都未見一麵算是情有可原;然而住在不到十公裏開外的小舅卻總推托事忙,把外婆一個人丟棄在大荒宅子。
老牛死了,稻田死了,河水死了,天空死了。
我害怕看到外婆的影子——在月光下,她是那麼的佝僂而孤獨。
人老了,像是枚爬滿鏽跡的釘子,年輕時紮進深牆裏,同紅磚長到了一起,若年晚拔出,則瓦屋塌,鏽跡離。
事實上,我和外婆並沒有說過多少話。我小時候在城裏長大,每年回來兩三趟,春節一趟,清明一趟,中秋節一趟。而每次回來總是午後至黃昏歸,匆忙忙吃頓飯便離去。齊聚一堂的時候總是熱鬧非凡的,可四散之後的冷清隻有外婆一個人默默承擔吧。
而外婆的漢語不好,我以前用壯語同她交流又顯吃力,所以總是她在用壯語說我在聽,我在用漢語講,她也在聽。我不知道她到底聽懂了多少,亦如她也不知道我聽懂了多少。
記憶中,同外婆接觸最多的那段日子,是我還在念小學的時候,母親把外婆接到家裏來短居一周。很少離山的外婆在城裏總分不清路況,每天放了學後,母親便讓我陪外婆四處轉。其實哪裏是我陪外婆,分明是外婆陪著我。我奔到體育場前玩秋千,又到田徑場邊爬雲梯,外婆一看我在高處,總露出擔憂的神情,佝僂著背,兩隻手在下麵預備著隨時接住我。我在空中大笑,兒時最想有人疼愛,愈溺愛,我則愈張狂。後來玩累了要外婆背我,我一跳,躍上她弓起的背,仿若駕著一匹嶙峋老馬,我笑,她比我笑得更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