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我的世界很小——所以懂得對細微的事情微笑(2)(3 / 3)

一進4月,便不得了,一樹淡黃色的細花從枝條間瘋長出來,一夜就能掛滿枝頭,張燈結彩一般。那花帶著甜滋滋的香味,迎風能飄得老遠,整個城市似乎都沉浸在這種喜慶的味道中。偶爾會落雨,雨點砸在花蕊上,溶下花蜜,倒翻花冠,飛濺在樹下人們的衣服上,仍是香香粘粘的千絲萬縷,柔腸百結。

梧桐樹是先開花,再發葉的樹種。抽芽後的梧桐樹枝煞是可愛,嫩嫩的芽苞,從棕青色的枝條上橫逸出來,像古時孩童頭頂頑劣的總角。那種清新黃綠色,在東南風乍起時,仿若翠微欲滴的眼淚,凝結在高處,欲說還休。

那年我已五歲,常聽住在樓上的小叔在梧桐樹下晨讀。臨近高考,他起得很早,打開收音機,想來大約是誦讀著:“Ilovemycountry,Ilovemymotherland!”一般的句子。我人生第一次聽到了英語,那聲音是卷曲的,舒緩的,美極了,像一場沉靜而綿密的梧桐夜雨。

母親常說,小叔極用功,一定能考上理想的大學,一定會有一個好前程。

到了8月,梧桐樹的葉子渾然肥厚起來,像二師兄招搖的大耳。樹冠峻拔,風華正茂,樹蔭遮天蔽日,引來一樹嘰嘰喳喳的麻雀聒噪。學校裏傳來消息,一向成績很好的小叔高考失利了,印象裏,我從未看到他在家裏唉聲歎氣過。他每天仍起得很早,打開收音機,端坐在樹下。麻雀依然吵嚷,偶爾有粉嫩的喇叭形的花朵從樹頂滑下,隻是我再未聽到過,他美如梧桐雨落般朗讀著英語。

小叔在隔年成婚,那時他已經在市裏的郵電局上班。婚宴就擺在兩顆梧桐樹下搭起的帆布棚裏,陸陸續續地來了很多客人,吵吵鬧鬧勝過樹頂的麻雀,灶台上的燉肉香與米香也很快淹沒了梧桐樹上那甜滋滋的味道,我沿著粗壯的樹冠爬上去,看到二樓紗帳裏端坐在床角的新娘子。她施了淡薄的脂粉,打著淺淺的腮紅,看到我,遠遠地笑起來。臉上的雀斑霎時從粉底中蹦跳出來,又匍匐進去,像一株在夜空下粲然的禮花。

又隔年後,禮花嬸子生下了小弟。小弟的哭聲很大,甚至有時在雷雨夜,在疾風扭得梧桐樹冠吱呀作響時,我都能清晰地辨識出他的哭喊。禮花嬸子怕小弟餓到,奶水喂食得很是及時,也因此,小弟尿床的本事卓絕,在家裏曬不下尿布時,就到樓下的兩個梧桐樹間,拉一條細細長長的鐵絲。於是一架尿布齊整整地掛滿樹間,仿佛迎風招展的人生,就此揚帆遠航。

那些年,那些梧桐樹下的日子,花香,鳥語,琅琅的書聲和透過墨綠色葉子打在尿布上明晃晃的光斑一起,見證了我孩提時代的萬物生長,輕靈澄澈仿佛纖塵不染,悠然無慮似乎不會老去,隻可惜,轉眼我們就長大了。

大學的校園裏,也栽植著很多的梧桐樹。尤其在宿舍樓前,尤其是女生的宿舍樓前。

到了晚上,校園的情侶們軋完馬路和操場,趕著宿舍樓上鎖前,就在梧桐樹下完成最後的纏綿。

女生們常羞赧沉靜,倚樹而思;男同學則目光如炬,遠遠看,隻仿佛一個人傻乎乎地對著一株梧桐樹侃侃而談。到了熄燈時間,宿管阿姨一嗓子戳破大天:“姑娘們,到點啦,送客吧!”

於是女同學們紛紛從樹幹間幻化出人形,或驚鴻一瞥,或深情一吻地做完最後的禮儀,然後像追隨暖流產卵的鮭魚一般,迅速回遊。最妙的是在六七月,花香旖旎,風間甜膩,天上塗畫著一抹特侖蘇的月,女生們從寢室的窗欞裏最後探出頭來,牛初乳一般的月光泄了滿樹滿地,窗外的男生們,已然熟稔地銜上一支煙,火光點點,在梧桐樹下散開遊走,像扶搖在夜色的螢火蟲。

或許世間最美的愛情不是白頭偕老,而是在那一瞬,我已然決定和你老下去。

隻可惜我那時的女友遠在千裏之外的南國。我偶爾瞅得宿舍樓外樹下纏綿的情侶,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立馬跳上火車,遠涉江湖,一夜間晃蕩到她的身邊。再後來,她真的在暑假來學校看我,那時滿樹的梧桐花開得正烈,淡紫色花冠鑲著粉白的花瓣,壯碩豐盈,像響鈴一般招搖。

我返回宿舍換衣服時,特意窗戶裏望下來,她沉靜立在樹下,看到我,淺淺地笑起來。我甚至清楚地記得,那一刻,滿樹紫色的桐花,亮了。

大四時我跨專業考研,常常趕早在學校南門的桐樹林裏晨讀,朗誦:“Ilovemygirl,Ilovemyfuture!”一般的句子。桐葉已然變得焦黃,被西北風一捋,酥脆地飄散在風中,喳喳作響。

孟郊在《烈女操》中寫:“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像諸多勞燕分飛的學生情侶一樣,我在畢業前夕也和我的女友分手了。她打電話來問我,之前寫過的那些情信怎麼辦,要不要退給她?

那年3月裏,學校裏組織了一次遠赴西柏坡的植樹活動。我在一株梧桐樹下,將所有的情信打包埋在樹根旁。親手培土掩埋,灑水澆灌。不知多年之後,這株多情的梧桐,是否能開得如《詩經》中勾描的那般“菶菶萋萋,雍雍喈喈”,在某個寂靜黃昏,或璀璨月下,獨辟濃蔭,顧影自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