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狗子咬著嘴唇,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說:“上午出去的時候,警察抓北方來的亂黨,他們見陳叔一口北方口音,就死逮著不放。陳叔氣不過,就叫著我一道動起手來,本來是都要逃了,後追上的人放了槍,陳叔就——”
明知道出來走南闖北就是會遇到事情,明知道滿世界抓陝北的**,明知道都是拿平頭老百姓充數,明知道在東北的司令就是不幹這事才惹了一身麻煩,鶯兒還是哭了。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的爹爹做了半輩子順民,連牢騷都不曾發過兩句的老實人,最後竟死了這樣的名目。她不甘心,想給爹爹討個說法,可是天大地大,當官的門檻九丈高,她連要申冤都不知道找誰!
“我爹不是壞人!”鶯兒一麵喃喃著,一麵哭。反反複複就那麼一句話。
看著眼前的小姑娘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落,哭得連氣都喘不勻了,二狗子一把把鶯兒摟在了懷裏,輕輕拍著她後背,安慰著:“我知道陳叔不是壞人,我們都知道。”他沒有說壞的是這個世道,更沒說壞的是自己。
像找著了靠山支柱一般,鶯兒伏在二狗子的胸前,還是抽噎著叫喊:“不是壞人為什麼會被打,不是壞人為什麼就沒飯吃!這是逼著人都去當強徒是不是?他們安的什麼心?”
二狗子拉著鶯兒坐下,幫她順著氣,用一種飽經滄桑的口吻講了自家的事情。講當日父親是如何威風,家裏十二位姨娘是怎樣光線亮麗,自己是如何坐在敞亮的書房聽先生講學,講發難了父親是如何慘死途中,娘是如何歿於貧困,自己是如何替人家出拳腳掙飯吃。講著講著,他也想哭了,哭自己爹娘,哭枉死的弟兄,也哭無辜的陳叔。“鶯兒,小時候我爹就教我,做好人沒用,窩窩囊囊一輩子,到頭來死了連棺材本都沒有。”二狗子頓了一會兒,繼續說:“他不是好人,所以被人攆著追,直到死。但是他也沒啥怨的,一輩子該吃的吃了,該玩的玩了,該風光也風光了。”
鶯兒約莫是哭累了,呆呆靠在二狗子肩膀上,聽著故事也不搭腔。過了良久,才叫了一聲:“哥——”
二狗子等著下文,一直等著,但鶯兒又沒再張口。“以後哥照顧你,不讓人欺負你。”
鶯兒咬著嘴唇,她是想問爹爹的後事,但又想到小時候聽說抓住亂黨都要砍了頭掛在城門口,有敢走在下麵哭喪的一律抓了嚴懲,她就又不敢聲張了。到了此時,她開始怨那個從了軍的哥哥,怨爹爹幹嘛要鼓勵哥哥去南邊投什麼軍校,要是有他在,爹也不會出事,要是他有本事衣錦還鄉,爹更不會出事!想來想去,她又哭了,這次是哭自己,沒本事,沒學問,最可恨的還是生成了個丫頭!
“別哭了,哥帶你去南京,去上海!我讀過書,能找到活計,我養你!”
迷迷糊糊中應了一聲,鶯兒也沒有別的選擇。爹爹的枉死衝淡了她所有的心思,隻留下縷縷怨恨,無處發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