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曆1936年,秋,湖北第十一督察區竹溪縣。
這時日,能知道什麼是公曆的,在竹溪不超過十個人,偏湊巧,王二狗子就是這十人之一。不過有些事情,這麼比起來也沒意思,因為剩下那幾位不是縣長大人和縣長家親戚,就是當地頗負盛名的顯貴,人家都是衣冠楚楚穿金戴銀的,就這王二狗子,灰不溜秋一麻布長衫,不看腦袋上那一頭亂毛,也就勉強算得上人模狗樣。當然,這麼說顯然還是有些委屈狗的。
話說回來,無論人家街頭老朽婦孺如何指指點點,王二狗子還是自我感覺良好。這不,他才跋山涉水去了趟武昌,也算是遠遠瞥見了前些年的國民政府所在,回來屁股還沒坐熱,就滿臉嘚瑟的跑去跟幾個光屁股兄弟炫耀。畢竟在這個小山坳裏,那是連縣長和大戶們都少去的熱鬧都市,不好生炫耀炫耀,二狗子都覺得對不起自己在這幾百裏路上顛破的鞋。
可巧這二狗子還沒出門,就碰上他老娘,老太太剛被破落門窗扇了一鼻子土灰,那模樣就跟地裏黃土堆子下刨除的紅薯藤差不離,怎麼看怎麼膈應。二狗子斜著眼膈應了半晌,末了嫌惡的嘟囔了一句,大步流星跨出了院門。
雖沒旁人,老太太臉上也掛不住,她一個人熬燈熬油拉扯大的兒子,怎麼就成了這麼個鬼樣子?她也沒意識到自己臉上的土腥渣滓,罵了幾句沒人應,就一蹲身坐在門檻上抽抽搭搭抹起眼淚來,硬是把土石摞成的門檻坐塌了半邊。
其實也不能怨二狗子,因為這老太太其實不老,才不到四十的年紀,放在大戶人家,也是太太們風韻猶存的時候。偏偏他們老王家倒黴,本來算起來也是黃陂能和黎大總統攀得上親戚的富戶,就是不知道到了他爹王老狗這一代,鬧革命鬧去了哪家陣營,國民政府剛遷都到了武漢,就被人堵在家門口喊打喊殺,大有要滅他滿門的架勢。幸虧這王老狗吃過幾年軍餉,在參謀身邊多少熏陶出了點小九九,一把大火燒了宅院,當夜就領著老婆孩子直奔西邊。不過人要倒黴,那是喝涼水都塞牙,這王老狗更絕,直接就給塞死了。可憐王夫人一個婦道人家,領著不滿十歲的兒子,賣了遍身家當,才勉勉強強在竹溪置了些田地,挨到今日。
這次二狗子去武昌,歸根結底也是老太太的意思——她琢磨了這些年,還是覺著得讓兒子從祖產裏討口飯吃。雖說王老狗撒手歸西前沒留下什麼,但生前也該有些情分擺在武昌地界上,讓兒子去碰碰運氣,指不定就發達了。
然而這也就是老太太一廂情願,二狗子拿著老娘換來的一塊袁大頭,樂嗬嗬的上了路,也樂嗬嗬的回了竹溪,就是誰都沒找,硬是看了看熱鬧就回了家。二狗子覺得,這是自己孝順,要是他真去什麼什麼軍混了飯吃,家裏老娘還不得餓死。不過這隻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便是他如今有吃有喝,幹嘛提溜著腦袋去受那份罪?
這不,二狗子優哉遊哉的出了門,遠遠就瞧見幾個兄弟在街麵小酒館牆根底下蹲著,屁股撅得比腦袋都高。他躡手躡腳蹭上了前,照著一個******就是一腳。
“誰他娘的——”被踹上了牆的麻子臉捂著腦門,眼都沒睜就嚷嚷起來。
“你娘!”
麻子一聽聲音,滿臉火星子就散了,咧開嘴一嗬,突突著大板牙叫到:“喲,狗子,不是,你他娘的下這狠手,兄弟都沒反應過來。還有,你不是去那個什麼地方謀出路去了,怎麼這月把功夫就回了?”
二狗子嘴一撇,自打認識那天起,他就告訴麻子趙三不能叫自己狗子,他王二狗子學名王承韜,那也是讀過書上過學的體麵人,怎麼能天天被人狗子狗子亂叫喚?不過這也是撇撇嘴的事兒,他當真承認麻子好漢不提當年勇的理論,老王家如今半點家當沒有,何必在兄弟麵前死充胖子。“人家家大業大,吃飽了撐的提攜我這八竿子打不著的外人?也就我老娘閉眼那麼一說,你還當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