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而言之,幾乎每當他麵臨失望、痛苦以及逆他而行的境地時,自殺的念頭便會如同蒼耳的種子一般,牢牢掛在他煩亂的思緒裏。當然,迄今為止,他還沒有將任何對於自殺的構想付諸現實。如果因為這種頻繁的念想就認為A已經張開雙臂,準備用懷抱迎接死亡,那麼就太低估我們親愛的A的矛盾性了!
如此向往著自殺的A,不僅根本沒有做好迎接死亡的準備,相反,他是個提起死亡這兩個字來就會瑟瑟發抖的膽小鬼!他在飛機的顛簸中會默默祈禱,進入電梯前也會心跳加速一下,哪怕隻是偶爾咳嗽兩聲也會聯想到肺結核。總而言之,A是一個極其惜命的人!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時刻提防著畏懼著死亡到來的人,居然會時不時地蹦出自殺的念頭,這難道還不夠矛盾嗎?
A自己問過自己究竟是怎樣想的,也為此翻閱過一些心理書籍。他看到有一種說法,是說想要自殺的人,是想用這種徹底的方法來逃避活著是所要麵臨的一切悲傷哀苦,想以此來劃上一個句點。還有一種說法,是說想要自殺的人,並不把完結他們的生命當作一個目的,而隻是當作為了想要開啟一段嶄新的白紙一樣的人生——他們相信死後會擁有重生的機會——的手段。對於這兩種說法,A都沒有予以否認。但是A進行了補充。
他說:“人生所需要麵對的一切悲劇之所以那麼麵目可憎令人戰栗,不是因為它們本身有多麼可怕,而是因為人生缺乏一張明確的時間表。你無法預知你將在什麼時候失去錢、失去工作、失去家、失去你在乎的一切,這種未知性才是痛苦之所以為痛苦的本質。而人生最大的未知性,就在於不知道何時需要麵對死亡這個黑洞一般的存在。因此,你沒有機會提前安排你的行程,沒有辦法調整好呼吸心跳安詳地迎接它。正因為這樣,自殺的魅力所在實際上是用自己的雙手來吸引死亡的到來以此來祛除死亡的可怕威力。”
至於是否會有死後生命這回事,他表示時而相信時而懷疑。如果說如此矛盾的對於死亡的態度,解釋了時時縈繞在他心頭的念頭之由來,那麼他為何不幹脆落實一下呢?因為無論他把經由矛盾產生的行動結果和效用解釋得有多麼誘人,行動開始所需要的是另一套更為激烈的鬥爭。
A把自殺看作他自己擁有口令的死亡機器。但是除非到了忍無可忍的境地,他是不會念出最後的口令的,那是因為他打心眼兒裏認為,自殺這種事情絕對是一條十分不體麵的出路!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以自己的雙手來結束生命總有一種褻瀆之感,縱然內心異常惴惴不安地活在死亡的陰影中等待命運的裁決也要高尚得多!
正是這種位於褻瀆和高尚之間的鬥爭使得A一直得以抗拒他自己所幻想出來的自殺的香甜誘惑。可是歸根到底,都已經是一個在認真思考自己死亡的人了,他又為何要考慮這種在別人眼睛中所定義出來的褻瀆與高尚呢?他深知自己的死亡對於整個社會來講與一粒鵝卵石投入大海所造成的影響範圍差不多,甚至更小,但是他仍然控製不住要從社會的認知角度上來思考自己的死亡方式。這又是多麼自討沒趣的矛盾做法啊!
A對於陽光有種極端的熱愛。他覺得隻有當陽光溫柔地曬在後背上的時候才能切實感受到溫暖。然而他卻很少白天起床。如果沒有錯過中午飯,那就已經算是起得早的時候了。他總說黑夜給了他黑色的靈感,而白晝給了他過多的束縛。
但是一個如此熱愛陽光觸感的人,怎麼會錯過上午和中午這麼充裕的時光呢?A是如此解答這樣一個疑問的。他說,當他睜開眼睛開始在意識的操縱下活動的時候,他便開始了浪費。無論他多麼努力,多麼渴望將每一秒鍾都放在心尖兒上,仍舊是止不住的浪費。用瘦弱的鏡頭永遠兜不住一群盤旋的老鷹。因此,他說,他發現倒不如徹底放下鏡頭,用眼睛來捕捉。再徹底閉上眼睛,用心來捕捉。他說每天唯一沒有被浪費的時間,就是在睡眠裏。隻有那時的時間是一個個飽滿的穀粒,未經蹂躪。因此,在陽光充裕的時候他總是選擇睡覺。也許是怕自己的話語不被人理解,於是他補充了一句:“想想吧,睜著眼睛的時候淨幹了些什麼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