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單位宿舍去!”父親自信滿滿地說:“家裏不是有三間房嘛。”父親說的三間房,是指挨著他們這套一室一廳,自己偷偷擴建的兩間屋子,屋內都是通的,怎麼住人啊?英傑當初已提醒過父親,房間應當改建下,不要都通著,畢竟文文大了,又非他親生。可他覺得合適就是合適。
“行了吧,我們出去住吧!”英傑聽得出來,父親叫他住家裏,隻是一句客氣的話罷了。可是他們畢竟是父子,需要這樣的客氣嗎?英傑很生氣。
父親開車送他們去家附近的賓館,還是那輛老尼桑,7年前買的,與父親一起做生意的朋友哪個不是開著奔馳寶馬,英傑不知道父親每天都在忙著什麼,說是掙錢,其實錢也沒掙到,家庭看似和睦,實則互相積怨很久。孔阿姨比父親小11歲,一直覺得嫁過來過得不如意,父親則覺得她不會持家。
賓館很近,兩分鍾就到了,送到後父親就走了,說明天一早來接他們去看場地。目送父親的車走遠,英傑幾乎都窘得不敢看鄭遙風,他的家,她怎麼看?小而奇怪,那一臉媚笑的繼母,五大三粗的妹妹,麻木不仁的父親,沙發上到處都是貓毛,還有煙頭燙破的洞,就用那樣一桌子菜款待她,這樣的家怎不叫人笑話?以前父親剛離婚時,一單生意做到幾百萬,生活品質很高的,買家居必選名牌,可自從娶了孔阿姨,她老買打折貨,也使得父親有了那樣的詬病,日子每況愈下。可這一切,英傑不想怪後母,如果父親真的那麼清醒,不至於輕易被改變。
“我的家,讓你見笑了!”英傑此時反倒顯得坦然了許多,苦笑著說:“以前,不是這樣的,09年的時候,他們還住在三環邊的三居室內,後來我在澳的合同到期,某次在電話裏提起要回國發展,孔阿姨怕父親把房子給我,就急著把房子賣了。後來把錢投到股票裏,這幾年也沒剩幾個了。”
鄭遙風笑了笑。
“其實,她真沒必要。我了解我的父母,他們是很自我的,不會為了孩子舍棄任何東西,包括金錢,即使我回了北京,他也不會把房子給我。”英傑見鄭遙風微笑地看著他,也笑了。
“還有什麼想說的?”鄭遙風緊緊棉衣說:“那邊有個公園,我們走走,我不想睡覺!”
英傑跟著她,邊走邊說:“我爸當初要再婚時,朋友都勸他不要找帶孩子的,你猜我爸怎麼說?他說,我他媽的不能為了孩子過一輩子!”
“然後呢?”鄭遙風說。
“就跟這個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的孔阿姨結婚了,隨即就買了房子,搬了出去。”英傑說:“對了,那時我爸有個師傅,是尊崇道教的,我爸做什麼決定,包括做生意前,都問他是否可做。師傅如果說可做,就八九不離十。他師傅見了孔阿姨說,這個女人不能娶,是禍害。大家都知道,她是衝著他的錢來的,可他被迷住了。後來孔阿姨又要我爸給她辦北京戶口,爸爸就找了師傅辦這個事,前後給了師傅30萬,師傅最後說沒辦成,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鄭遙風凝神。
“師傅說,30萬沒了,我爸覺得他師傅在詐騙他。“英傑說:”兩個人就絕交了!“
鄭遙風想了下,說:“也說不定!”
“不過這不是最搞笑的,最搞笑的是孔阿姨帶著太太夢嫁給我爸,結果做什麼什麼倒閉,開洗發店,洗發店倒閉,開旅館,旅館倒閉,現在他們開了個日本料理店,自己當老板,本來盤過來時生意挺火,叫她這麼一接手,一天流水也就三四千。賠死了!我奶奶在世的時候說,你爸爸這輩子娶的都是賠本貨,還覺得自己撈到了寶貝。還是老人的眼光毒辣。”
“你媽媽呢?”鄭遙風問。
“我媽聰明是聰明點兒,一輩子愛出風頭,愛攀比,浮誇,再婚時都38了,為了美還做了雙眼皮,但再嫁後嫁了個軍官,軍官給她找了份不上班也能發養老金的工作,好歹過著比較富足平靜的生活。”英傑歎口氣說:“不過,我三年沒見她了。她現在見了我,就哭,說以前對不住我什麼的,我則麵無表情,因為我知道那都是表演給我看的。我不恨他們。”
“為什麼?”鄭遙風問。
“我現在過得很好,獨立,自由。如果當初跟他們一起生活,學習他們的糊塗生活觀,現在可能不這麼清醒。”
兩人聊了一陣子,就到了深夜。鄭遙風抵禦不住寒冷,打了個噴嚏,英傑忙將身上的衣服脫下披在她身上說,回去吧。兩人到了賓館,迅速地訂了兩間房,互道晚安,就各自睡去了。
隔天早晨,父親9點便來到門前接車,英傑一上車便感覺他像一夜沒睡的樣子,臉上也嚴肅了很多。父親總是這樣陰晴不定,至於他為何沒睡,昨夜又發生了什麼,英傑不想問,覺得麻煩。問了,他也會扯謊。這麼多年他們之間已經學會了,互相不過問,為對方提供便利。
飯店訂在上地附近的一家海鮮飯店內,店主是與父親相識多年的老朋友齊大山。英傑記得父親當年掙大錢時,齊叔叔隻開著一家烤魷魚攤兒,家中生活很貧窮,還來父親這兒借過錢。如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齊叔叔這家新裝潢的海鮮店已是第四家分店,內裏裝潢有些小奢華,新吊的水晶燈,紫色玫瑰絨包皮的歐式座椅,用金邊裹住沿兒,一切講究,隻是有些小。
他們到時,齊叔叔從台灣聘請的大堂經理彬彬地迎上來,老板不在,不過交待說您今天要來,飯菜已經準備好了,您吃完飯我們談談細節。父親與英傑連忙道謝,而後走入包間用餐,一桌盛宴已擺在眼前,龍蝦、鮑魚皆有。一會兒,一個結實的一身名牌的年輕人走了進來,留板寸,能看見頭皮有些閃閃發亮,拍著英傑的肩膀說:“哥們,衣錦還鄉來了。”
英傑一回頭,見是齊大山的兒子齊心。人雖然還是那麼胖,但華衣在身卻有了富貴像。記得小時候,齊心總是以英傑為首的幾個男孩的戲弄對象,幾個人一起玩“皇帝和太監”的遊戲,總是齊心當太監。齊心的身上到了夏天有汗臭,到了冬天有凍瘡,英傑他們叫他爛梨。可如今,爛梨成了富態的公子哥,並頗有些財大氣粗的神氣。
“真是好久不見了。怎麼樣最近?”英傑笑著站起來,拍了下齊心的肩。
“一直挺好的,就是忙,嗬嗬。我爸最近投資了這家店,以後就是我的了。店麵比較小,也就投了幾百個(幾百萬),給我玩的,你們結婚時需要什麼盡管向我開口哈。”齊心得誌地笑著,又看向鄭遙風,驚豔地說:“這位是嫂子?呦,英傑你結婚也不一定非找明星啊!真漂亮。”話落就去握鄭遙風的手。
鄭遙風那日穿卡其色修身軍裝風羊呢上衣,披一條粉色開司米爾披肩,顯出素靜的時尚。她禮貌地衝他笑了笑,抽出了自己的手。
“聽說你也結婚了?”英傑問。
“去年結的。”齊心帶著驕傲的神情:“我們家那位以前是模特大賽的冠軍,明星兒嗬嗬,不過婚後就不幹了,娛樂圈不好混,再說我也不放心女孩子在外麵闖蕩。現在家裏不缺錢,她就在家坐著,養養狗逛逛街,有時候去米蘭看看時裝秀,女人就這點事。”話落獨自樂樂。
“是,是!”英傑應和著,說:“年初在msn上聯係其它哥們,就聽說弟妹是明星,據說還挺有名氣的。你小子好福氣啊!”
“咳!運氣好。她呀,幾個大導演請去客串電影,都不出山,導演就隻好找李嘉欣呀、徐靜蕾呀給頂著。咱不差錢兒,又出身豪門,是吧!她跟導演熟,嫂子以後想當明星,拍個廣告玩玩什麼的,跟我招呼聲就行。”齊心諂媚地看著鄭遙風。
英傑見鄭遙風麵無表情,以防尷尬,忙說:“呦,沒看出來,弟妹還是一大腕兒,你小子行。”
此時,一個服務員過來叫齊心,說前台有事,齊心便要了英傑的手機號,說:“過兩天咱們一起出去玩,我請客。去我家裏也可以,我新買了一套別墅四百多平米,豪華配置。”
英傑答應著,回到桌子上才發現父親臉色暗沉,一個人默默地吃著菜,冷笑著說:“真看不了這股子勁,少年得誌又怎麼樣?我當初簽單的時候,他們家還住在貧民窟呢。在我麵前顯闊?哼!”
英傑沒說話,招呼鄭遙風吃菜。岔開話題,問父親:“這麼小的地方,客人夠坐嗎?”
“夠了!”父親的不快牽連到英傑。他錯愕地看了下英傑說:“12桌,怎麼不夠?”
英傑記得,父親朋友的兒子去年結婚,整整請了72桌,還沒請完。結婚典禮的桌數,能反映一個人的人生。12桌?就是父親的整個人生。這麼多年,父親的生意越做越失敗,人越來越將自己封閉在套子裏,朋友一個個離去,隻剩了12桌。
飯罷,大堂經理與英傑他們一起商量婚慶的台子該怎麼搭,鄭遙風隻是靜靜地跟著他們,話不多,英傑也沒有勇氣問她是否滿意,隻是覺得讓她看見自己的家多麼衰敗,有些自卑感。
父親與大堂經理一直在說著婚禮當天的事,其實隻是找話說,英傑知道他心不在焉。站了一會兒,鄭遙風走至窗前的位子坐下,一副無聊的樣子。父親看見了,問英傑:“她是不是不滿意這個地方?”一副生氣的樣子。
“沒有呀!”英傑解釋:“她話不多,昨天可能受涼了。”
父親沒再說什麼,隨即說單位有事要處理,轉身走了。英傑也沒留他,他覺得一種熟悉的感覺又來了,他們總是這樣,盼著他回來,又不給他好臉色。英傑不知道他們每天在為什麼苦惱。英傑討厭他們苦惱,有什麼好苦惱,這些年自己什麼時候給他們找過麻煩。小學時,他已學會了自己刷碗、做飯,等到父親有了後母,將11歲的他叫到客廳,嚴肅地告訴他,阿姨是來給我洗衣服的,不是給你洗衣服的,以後你的什麼事都別指望我。英傑流著淚說,好,什麼事你讓我明白下,我永世不再麻煩你。英傑這個人,好說話。隻要你讓他明白。
父親走後,英傑與鄭遙風去了一家咖啡館,叫了些點心,喝了下午茶,期間他話也變少了,又不想冷落鄭遙風,就一直叫她吃點心。
“壓抑了吧。”鄭遙風看著他說。
英傑失落地說:“是啊,他們總是這樣,我很怕這樣的感覺。前年我正要發表論文時,父親說自己犯了腰疾,問我怎麼還不回家看看,我放棄了論文發表的機會,回去看他,可回家後發現他也病得沒那麼嚴重。每次回家總是這樣,第一天還是好吃好喝,隔天也能有我的容身之地,再往後就希望我盡快離去。每次,我都裝滿了期望而來,可——如果他們不需要我,又何必對我說,需要我。”
“原來你也是個不會用心去看世界的人。”鄭遙風覺得英傑有些傻,說:“別人說想你,你就信嗎?說想你,也許隻是說給自己聽的,說給道德聽的。也許,隻是客氣話。”
“他們根本不用這樣。我不需要,我過得很快樂。我每年跟朋友出去旅行,去年我們去了日本。平常,我們一起到農場住,乘飛機看清晨的堪培拉——”英傑一直想證明自己是快樂的,說完卻發現,自己隻是在逞強,再快樂,也抵不上親情的溫暖。
鄭遙風靜靜看他,就看到了憂傷。英傑想,她一定覺得他冥頑不化,這些年有那麼多事,都不能讓他改變自己的自作多情——這個家是不需要他的。但他不想有被拋棄的感覺,拋棄別人,他也是要到了非做不可時才能做到。
兩人默默地喝茶,英傑一副喪氣樣。本身這一切,是可以承受的,可有鄭遙風在,他反倒脆弱了。再有幾天就是除夕了,街上過年的氣氛熱烈。出門時,英傑接到了姑姑的電話,說:“你這個臭小子,什麼時候來看我?”
英傑有兩個姑姑,大姑姑自己過自己的,來電的是小姑姑,與英傑家聯係緊密。小姑姑家有兩個兒子,大的與英傑同歲,一起長大一起上學,小的跟鄭遙風一般年紀,很調皮。英傑與兩個表弟從小穿一條褲子,如同親兄弟。與小姑約定了見麵時間,英傑和鄭遙風打算打車去,可一連等了半個小時,也沒空車。鄭遙風就說:“我們需要租輛車!”兩人就去了車行,恰好有人剛退了一輛寶馬三係列的家用車,英傑覺得價格不低,鄭遙風卻以光速刷了信用卡。
直到天色已暗,英傑他們才到小姑家。見了鄭遙風,小姑就拉住了她的手,將一個紅包塞到手中,說:“最近你弟弟買房,隻給你們準備了六千禮錢,不嫌少吧?”
鄭遙風是個冰冷的人,但麵對這麼樸實的老人,不禁也被融化,笑著說:“已經很多了。”
“姐,喝水!”英傑的大表弟恭恭敬敬地端了一杯水,鄭遙風接過來,見英傑的這兩個表弟,大的長著黑黑的圓臉,穿著隨意。小的白淨些,頭發染黃,麵貌有點像五月天的阿信,就是矮了點,衣服穿得很朋克。英傑與他們一見麵就打成一片,看得出來,這才是他想要的感覺。
小姑父和小姑都是勤勞的人,小姑自己開診所,小姑父則靠跑車賺錢,不像英傑的父親那樣賺大錢,但這麼多年,早已為大表弟預備了一套房,一輛馬自達三,打算讓他找媳婦用。大表弟沒有二表弟瀟灑,不僅不諳戀愛之道,還期待結婚生子。小表弟則說:“女人,最好別把她們當回事。我這輩子沒女人照樣縱橫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