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後道:“原來大王是為了讓本宮安寢,才親自帶了消息來。”
恍惚間,空氣中似乎有了一絲流動。
腳邊的裙裾翻了一下。
“寡人想知道青後的意思。”殷真麵無表情。
青後側過頭去,望著大開的窗外一輪金色的圓月:“本宮隻是把事實告訴蓮姬罷了。沒想到蓮姬對仲家人的感情那麼深厚,甚至不惜與大王反目。”她幽幽地歎一口氣,“還真沒有見過像蓮姬這樣的女子啊。”
“沒想到嗎?”殷真目光沉沉。
“確實是沒想到。”青後語氣真誠地,“看到蓮姬一臉震驚的模樣,才知道不好。不過為時已晚。”話鋒一轉,“不過,本宮身為太後也不得不說一句,大王這樣放肆地寵著蓮姬,有損王家威嚴。”
殷真沉默著不說話。
“聽說蓮姬和竹太傅也走得很近。”
青後注意到殷真的眸子猛地暗了一下。
“大王可否知道,竹太傅在出雲城時候的事情呢?”她忽然提起出雲城來,讓殷真的心裏忽然一跳。
“出雲城嗎?”在青國,知道他來自出雲城的隻有寥寥幾人而已,青後也是不知情的。
“本宮派出去的人打探到,竹太傅在出雲城的時候曾經收過一名學生,就是源將軍府的公子源墨。”
“公子……源墨。”殷真的表情掠過一絲不易見的陰霾。
“而蓮姬,就是當初傳言的那個雪姬吧?”青後不緊不慢地說出這句,果然看到殷真略一抬頭,盯住她的雙眸。她笑笑:“青羽說是他在雪國的故人,嗬,也就不難想到他的妹妹青翼了。”
青翼就是雪姬,這是虛空之境人盡皆知的事情。
“原來太後已經知道蓮姬的身份。”或許是因為站在背光處,青後沒有發現殷真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殺意。
她已經觸及到殷真不為人知的秘密。
青後點點頭,對自己的處境卻還渾然不覺:“當初雪姬為公子源墨殉情的事情,大王不會不知道吧。這說明雪姬和竹太傅也是故交。”
“那又如何?”
“大王難道忘記了,竹太傅也曾是青國的王子嗎?”她憂慮地,“而且曾是先王最疼愛的王子呢。”她話裏的意思,是說竹鳳淺也有可能是奪天下的那個人。
殷真的表情在光影斑駁之下看不分明。
“太後今夜所說之事,寡人一定會好好考慮。”最後,殷真留下這樣的話,轉身消失在門外一片夜色之中。
青後望著那離去的背影。
但願她苦心探來的這個秘密能成功離間竹鳳淺和殷真之間的關係吧。還有,要讓雪姬怨恨青王。“雪姬之說看來並非無稽之談,聽說當年雪姬被強留在明宮之後,曾說出要用雪姬的能力來詛咒明王,詛咒明國這樣的話。”
她派去的人帶來這樣的答案。
殿外忽然有黑影一閃。
光影落下的時候,一名黑衣男子出現在殿裏的陰影處。
“小姐。”陰影這樣喊青後。他是海疆來的人,長信侯身邊最善戰的大將霍俊。
青後雙眸一緊,長長的指甲劃破身上的錦緞:“讓長信侯做好隨時出兵的準備,一定要讓殷風無還手之力!”
夏日近半的時候,北方傳來了捷報。
青羽將軍領軍三十萬,打敗了出雲城破的時候逃到北邊的明信侯,活捉公子培風而歸,至此,明國的餘孽徹底清除,剩下那些淪落成為賤民的明人,已經不足為懼。
消息傳到碧丘城裏,青國舉國同慶。
王城之外。
竹宅。
有白發老者靜坐於樹蔭之下,這時忽然懸住一口氣,緩緩睜開雙眼。
“是時候了。”
他開口,輕聲道。
青羽將軍凱旋而歸的那一日,青王親自出了碧丘城之北迎接。
城中盡是一片歡欣鼓舞之聲。“這一下,青國就真正成為虛空之境的霸主了!”青人們這樣說道,唯一剩下的一個南方炎國已經遠遠不足為懼。
炎王昏庸,而朝中上下都是懦弱之輩,年年向青國進宮珠寶美人以求平安。
青王在青宮裏設下盛大的酒宴犒賞青羽將軍。
那一席酒,吃得賓主盡歡。青羽喝了許多酒,從王宮回到將軍府的路上,還有些醉醺醺的不清醒。
他坐在牛車之中,迷迷糊糊地睡著。
忽然,牛車猛地停下。他的腦袋狠狠地撞在車壁上。
“怎麼回事?”青羽嘟嘟囔囔著。
可是車外沒有任何人應答。
隨從也好,車夫也好,沒有一個人應答。青羽一下子警覺起來,酒也醒了。他按住腰間的沁雪劍,屏息做好戰鬥的準備。
撩開牛車的幕簾。
那時下著很大的雪,可是透過雪幕,身為雪國人的青羽還是依稀看見牛車前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白色的人影。
那人背對著他,帶著兜帽,也看不出來是男是女。
隨從啊,車夫啊,都還在,可是卻被凍成了冰棍,僵硬在那裏。雖然雪很大,可是絕不至於把他的隨從凍成冰棍,要知道他們都是跟隨青羽在沙場上身經百戰之人,而且有一定的禦神術。
於是青羽馬上就想到了,眼前的人,是雪國人。
他用禦雪術將他的隨從和車夫都冰凍住了。
雖然知道了是雪國人,青羽的警惕並沒有放鬆一絲一毫,他深深地知道雪國人比任何人都要恨他這個叛徒。但是迄今為止,他還沒有遇到比他的禦神術造詣還高的雪國人。
他跳下牛車。
沁雪劍出鞘,在雪幕中寒光閃閃。
“什麼人?”他這樣問道。
前方的人沉默著。
“是雪國人吧?”他又問。
那人還是不說話。
青羽的心微微顫抖了一下。從對方沉著的背影看來,他一定是一名高手。於是他也沉默著,手緊緊地抓住沁雪劍,做好隨時出擊的準備。
“沁雪劍跟了你多久了?”前頭的人忽然說道。
“從出生至今。”幾乎是下意識地,青羽答出這樣的話,然後又回過神來,“這與你何幹?”
“沁雪劍,是讓你用來保護雪國子民的,不是讓你用來為青王奪天下的。”那人又說道,他轉過身來,目光如炬,透過雪幕穩穩地落在青羽的臉上。
是一名頭發和胡子都花白的老者。
青羽心裏怔了一下——
似乎在哪裏見過,是故人嗎?
“你是什麼人?”他顫抖著聲音問道。
“玄夜。”那人回答。
“玄,玄夜!”青羽胸口一擊。心底記憶的冰山一腳忽然崩塌,他知道,玄夜是雪國陰陽寮最後一代長老,是虛空之境裏最為出色的陰陽師。他記得,自己曾經也跟隨在玄夜的身邊,和妹妹青羽一起。
照理說來,他和玄夜應該也是很親近的人。可是——
他心下生出一種惶恐的感覺來。
如果說十三的失憶尚是可以被理解的一種現象的話,那麼他的“失憶”實在是太古怪了。如果說十三的記憶是被封鎖在櫃子裏了,那麼他的記憶則是沒有上鎖的。平常看不到,可是隻要打開櫃子就可以看到。
隻需要隨便一提,他就能想起那些事情來,可是沒人提的話,他就永遠也記不起來,仿佛不曾記得過。而最可怕的是——
他記得起過去事情,卻記不起那些人的臉。
他如今依然不記得青翼的臉,也記不起玄夜的臉。可是他卻清楚地記得自己曾經同他們是多麼的親密!
玄夜輕輕一笑:“不記得我的臉嗎?”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透明球體:“你的記憶,關於過去在雪國的那些故人的麵容的記憶,都在這裏麵。”
“在……”那個球裏?
青羽不自覺地上前一步,怔怔地伸出手去。在他的指尖碰觸到球體的那一瞬,透明的球體裏忽然冒出一股紅色的煙霧,把整個球體內部充滿。
他嚇了一跳,猛然縮回手來。
“你要做什麼?”他斷然喝道。
玄夜的表情晦暗:“做什麼?青羽,你已經背叛雪國多年了,是時候洗去自己身上的罪孽了。”
“洗去身上的罪孽……”
“是,回到雪國。”
“回到雪國……”青羽喃喃地,忽地無聲笑了,“回到雪國,哈,我還回得去嗎?”他的雙手,沾滿了雪國人的鮮血,是他,親手斷送了雪國的天下,逼死了女王凊夕,他是雪國的罪人,早已無法回頭。
他隻能選擇一錯再錯。
而且,他如果在這個時候回頭了的話……
“在擔心馥頻公主。”玄夜戳破他心底的想法。
青羽誠實地點點頭。
“馥頻是我的恩人。”如果當初不是馥頻在戰場上救下重傷的他,為他隱瞞身份,躲過青軍的搜捕的話,或許他早就死了。後來,躲在青營裏的他還是被發現了,馥頻為了救他,謊稱已經懷了他的孩子,求青後赦免了他。
青後赦免了他,但條件就是他必須放棄雪國人的身份,成為青國的將軍。
當時他是寧死不肯的。
他青羽絕不會背叛雪國,背叛女王。可是就在那時候——雪國派來刺客殺他。那個刺客是雪王座下刺客組織的首腦影,隻聽命於雪王。影的劍直直刺向他的那一刹,麵具脫落,他看到了影的臉。
原來是雪王害怕他泄露雪宮的秘密,決定除掉他。
青羽的心中悲憤萬分。
他的信念頃刻之間崩塌。他是先王賜給雪王的未來夫婿,他是雪國人尊敬的青羽將軍,他為雪國出生入死在所不惜,可是雪王……
卻冷酷無情地要他的命。
於是他背叛了雪國,成為了馥頻公主的駙馬,成了青國的將軍。
可是後來,後來他終於知道了真相。
他忘記了,馥頻公主是虛空之境最好的傀儡師啊。她製作的傀儡和真人幾乎一模一樣。那個影是馥頻製作的一具傀儡,隻是為了騙他歸順青國而已。
馥頻還不知道他已經知道了真相。
而他雖然知道了真相,可是卻不忍心去責怪馥頻。他知道馥頻是真心的喜歡他,所以才會這樣冒死把他留在身邊。他沒有辦法去苛責馥頻。
而他也明白,自己已經成為雪國最大的罪人,無法回頭。
“況且,雪王已死,雪國王族已經沒有血脈存留。”他歎息一口氣,“長老,青羽不願再看到雪國子民犧牲。也不願意……毀掉妹妹得之不易的幸福。”
如果玄夜執意複國,那麼身為雪國聖女,身為雪姬的青翼……
玄夜淡淡一笑。
“你還關心青翼。”
“她是我的妹妹。”
“可你已經不記得她的臉,還有感情嗎?”
“有。”麵對十三的時候,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心裏對她的關切。
玄夜沉沉地望著青羽。
他沉默了許久,然後手一揮,紅色的球體懸浮在半空中。轉身,他消失在雪幕裏。“我給你最後選擇的機會,這記憶,你要還是不要,你自己選擇。”
他最後留下這樣的話。
“記憶,要還是不要。”
青羽恍惚上前,把紅色的球體握在手中。裏麵翻騰著的紅色煙霧,都是他關於故人的回憶嗎?如果這些回憶回到他的腦子裏,那麼他就會記起玄夜的臉,記起青翼的臉,記起……
雪王的臉。
“凊夕……”
“青羽哥哥……”耳畔似乎遙遙地響起那個八歲小女孩稚嫩的聲音,“青羽哥哥,哥哥……”
瞳孔猛然一縮!
就在這個時候,手中的球體已經打開,紅色的煙霧嫋娜地飛旋出來,在風雪之中,它們居然沒有被吹散,以一股清晰的姿態,緩緩升起,然後擴散來開將他團團圍住。
青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紅色的煙霧猛然擴大,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他的四麵八方衝擊過來,狠狠地撞進他的腦子裏——
仿佛是一瞬間的事情,他的記憶終於完整了。
雪還在無窮無盡地下著。
如幕布一般。
“雪……王,陛下。”
青羽凱旋而歸,青王為了獎勵他,把碧丘城的守衛軍也交給了青羽。
“如果是將軍守衛王城的話,寡人很是放心。”他這樣說道。實際上原本王城守衛軍的統領是青後的人,這樣一來等於是把青後的勢力又削減了一大半。
可是青羽是青後的女婿,因此青後也並沒有十分排斥。
當然是不痛快的,可是也沒有別的辦法,因此也隻能用青羽是馥頻公主的駙馬這層關係來安慰自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