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後穿過長廊來到沁心亭。
十三看著青後一路步行而來,姿態優雅端莊,比起那些身段婀娜的青王姬妾,別有一種莊嚴之感。青後穿著袖口寬大的曲裾,白衣黑裙,暗紋繁複華麗卻低調至極。大大的袖子長長地垂到地上,走起路來如仙子一般,卻不沾一點地上的水跡。
她來到十三麵前。
十三欠身行禮。
“坐下吧。”青後輕聲軟語,先行坐下。十三在青後的身邊坐下。“這碧淵長廊什麼時候這麼冷清了。”卻聽見青後這樣對身邊的琴說道,“我記得往年盛夏,這廊上到處是美人戲水,千嬌百媚,大王還頗為欣賞呢。”
十三的心中頓了一下。
美人戲水,千嬌百媚,大王欣賞……
“太後,大王把碧淵長廊專賜給華陽夫人了。”琴這樣解釋著。可是十三不相信青後對此事一無所聞,果然青後的眼底沒有驚奇的神色,隻是嘴裏說道:“呀,是這樣。那本宮今日是闖了華陽夫人的地方了?”
她轉過頭來握住十三的手:“看來大王對華陽夫人寵愛也算到了極致了。”她感歎著,即使當年她權傾朝野,也還沒有獨享碧淵長廊的尊榮啊。因為那時候,裕德青王寵愛的女人是琉星夫人。
想起琉星夫人,青後的眸子裏閃過一絲如碧潭深處般的暗光。
“不過,即使再得寵又如何呢?”她忽然又這樣說道,眸子一動不動地看著十三,似乎要看清楚她的每一絲表情,“韶華易老,以後還會有更美的女子來取代你。”
十三知道青後話裏的含義。
在王宮之中,得寵的女子往往都是有家世背景的,大王寵愛她們,是為了某種政治目的。當然有的時候,大王也會寵愛一些特別的女子,她們可能沒有強大的背景,隻是因為自身的關係,得到了大王真心的喜愛。
可是這種女子注定是無法在宮裏活得長久的,比如琉星夫人。
十三知道琉星夫人和裕德青王是真心相愛的,而且她還是一隻法力高強的狐妖。可是她沒有任何政治背景,也隻有死路一條,連自己的孩子都無法保護。
可是她不在意。
琉星夫人死的時候,一定也不是心懷不甘的吧。因為她知道自己得到了裕德青王最完整的愛情,就如十三知道自己得到了殷真最完整的愛情一樣。
死不足憾。
青後似乎看穿了十三的心思。
“華陽夫人真的以為,自己得到的是青王陛下全部的愛嗎?”她聲音輕柔,“一國之君,真的會有愛情嗎?”
“我相信。”十三堅定地點點頭。
她相信即使他現在是青王殷真,可是內心深處一定還藏匿著那個愛她的公子源墨。
青後笑開。
“你聽——”她舉起蔥白的手指,從袖扣裏露出一截,指著碧潭那一邊不知名處。十三側耳去聽——
夏風習習。
百丈飛瀑騰空瀉下,在半空中就化作重重的霧靄,落入碧潭中的時候已經無聲無息。
隻有月光騰起,落入水中發出咚咚的輕微細響。
遠處似乎傳來一些簷角銅鍾在風中清脆的響聲。
“是銅鍾?”
“不,你再聽。”青後抿唇。
十三再聽去——
“嗚,嗚——嗚——”一種前所未聞的奇怪的聲音,好像是風的嘶吼,卻更加尖銳哀怨,十三一閉上眼,那些聲音仿佛是撲麵而來,帶著一團團的濃重煙霧,撲到她的臉上。
“啊!”十三驚得站起來,驀地睜開眼睛。
胸口猛然一聲重擊,瘋狂地跳動起來。
那是什麼聲音!
“那是黃泉坡的方向。”青後似笑非笑。
“黃泉坡?”
“在青宮的最西端,是這碧丘城裏陰氣最重的地方。被青王處死的人,如果還有屍首的話,就會被扔在那裏。那裏養著無數的禿鷹呢。”
無數的……禿鷹。
十三的眼前出現了禿鷹爭食屍體的場麵,不由地覺得一陣作嘔。
“可那與我有什麼關係?”十三這樣說道。她早就知道如今的青王殷真是一個暴君,她無力去改變,隻要好好地守著他就好。
如果那一天他因此而遭到天譴,那她就陪著他一起去死。
雪姬殉情,就讓它成為史實。
青後的目光一沉,忽然變得深不可測,她湊近十三的耳邊:“真的沒有關係嗎,即使自己的恩人的屍首也在其中?”
十三頓住。“你說什麼?”恩人……
恩人的話,指的是仲家的人嗎?
“請大王請大王放了仲家的人,他們是我的恩人。”十三曾經對青王說過這樣的話。
看到十三臉色發白,青後隱秘一笑:“如果大王真的喜歡你,又怎麼會對你的請求置之不理?”“
你是說仲家人嗎?”
心裏大片大片的寒冰凍結。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青後的聲音穿透空氣中濃重的水汽,也變得有些冰冷冷的了。
黃泉坡,是青宮最西麵的一座小山坡。
之所以被稱作黃泉破,是因為被處死的人,屍首都會被扔在黃泉坡上,不許親眷認領,等著禿鷹來啄食。因此,在青宮了經常可以看到天空中盤旋著無數的禿鷹,也為青宮更添了一份恐怖的色彩。
十三一路狂奔著。
華麗的裙裾在身後隨風飛揚,她奔跑著,發髻上的金釵珠寶叮當作響。
夫人,仲離,仲霞……
……
“小孩子就是頑皮。”仲離笑著,撣了撣袖子上的雪。
……
他手裏撐著傘,替十三擋去風雪。他轉過身來,對著十三又是輕輕一笑,溫暖得好像燒得正好的炭爐。
“如果姑娘不嫌棄的話,就在仲家堡住下吧。”
琥珀色的眸子,輕輕淺淺的暖意,在這皚皚的白雪之中。
……
“哎,羅降!將來我們的孩子,是會像你多一些,還是像我多一些?”仲霞忽然問道,全然沒有小女子的嬌柔羞澀
“嗯……待我回去翻一翻醫書……”羅降這樣子答道。
“醫書又知道了!我想要是像我就糟了,整日裏闖禍!小時候爹為了給我收拾爛攤子,也不知道欠下多少人情……”
羅降急忙扶住她的肩膀。
“無妨,為了我們的孩子,欠人情也是開心的。”
“笨蛋,哪有欠人情還開心的?”
“這……”
“真的無妨?”
“啊,真的。”
……
仲離溫柔的雙眸,仲霞熱情的笑臉,連月來與他們生活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一樣一樣掠過她的眼前。
十三不能呼吸。
眼淚已經浸潤了她的麵容,花了精致的妝。
她跑得喘不過氣來。
如果,如果他處死了仲家的人,那她絕不原諒他,絕不!
十三一路奔跑,儀仗隊在身後不做聲地追著。一路上把關的士兵都認得這是華陽夫人的儀仗,不敢有攔,隻是有人早就跑去稟報青王。
這會兒,他已經知道了吧。可是十三管不了那麼多了。
終於,她在黃泉道坡前停下。
兩邊是無數的屍體堆積如山,散發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腐臭味。有一些已經被禿鷹啄食幹淨,隻剩下一堆白骨。有幾名護軍打扮的男子,正在把兩具新的屍首扔上去。
她深呼吸。
雙手都在顫抖。
身後的小唯看到眼前這樣的場景,也倒吸了一口冷氣。這些全部都是被青王隨手處死的人啊……
她顫抖著邁出一步。
看守黃全坡的宮人看見她,急忙迎上來:“夫人請留步,黃泉坡陰氣重得很呢。”他恭敬地行禮。聽說這個蓮姬是大王如今最寵的女子了,可不要得罪了。
“他們……在這裏嗎?”十三恍惚地望著那些成對的屍首,和空中不斷盤旋著的禿鷹,她強忍住胸口一陣一陣嘔吐的衝動。
“夫人說的是……”
“寂月夫人,仲離,仲霞,他們在這裏嗎?”不在吧?她明明請求他放了他們的,他是愛她的呀,怎麼會連這樣一個小小的要求都不答應!
不在吧!
可是——
宮人的手往不遠處一指:“三天前才送來的,已經被禿鷹啄食了一大半了,尤其是仲大小姐的肉,禿鷹們似乎特別喜歡吃……”他喜上眉梢,仿佛是喂飽了自家的孩子一般。
可是十三在不能聽聞了。
那宮人還在不斷地說著什麼,可是她卻似乎已經失聰了。
她上前一步,身子猛地一晃幾乎跌倒。
“夫人。”小唯扶住她。
她推開小唯:“不,讓我自己去看清楚。”她要自己去看清楚,到底是不是他們。她絕不相信,絕不相信……
他說他是愛她的啊,那麼為什麼連那麼一個小小的要求,他都不能為她做到!
當仲離熟悉的麵容,以血肉模糊的姿態映入她眼簾的時候——
十三吐了。
她跪倒在地,拚命地幹嘔著,喉嚨一陣一陣發燒,燙得她的心髒一陣一陣地抽搐。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懼和憤怒占滿了她的心,就連當年,當你昭祝笑著告訴她源墨已死的時候,她都不曾這樣憤怒過。
不,不僅是憤怒,還有死一般的絕望。
仲離……
她跌倒在地。
舉首,可以看見青宮宮牆之外一片陰霾,無數的雪花旋轉著落下,隻是宮內卻兀自陽光明媚,仿佛一道宮牆,隔開的是天與地。
那個為她撐去團團落雪的男子……
他的屍首,腐敗不堪地被扔在這裏……
望星樓。
十三箕坐於殿中,表情淡漠到冰冷,三個時辰未發一眼。
青王負手立於窗側,久久無言。
眉間一皺,他轉頭:“蓮姬!”聲音裏,竟有一絲不可聽聞的哀求。可是這也沒有讓十三的表情為之鬆動。她抿唇,打定主意不發一眼。
殷真走過來俯下身子抓住她的手腕,輕而易舉地把她從地上拎起來:“你打算用對昭祝那一招來對寡人嗎?”
聽說她在明宮三年無言,如今她也要用這樣的方式來對他嗎?
“不過是個仲離而已!”
十三依然沉默著。
殷真眯眼:“他對你來說,很重要嗎?”周圍的宮人都聽得出殷真語氣裏的不悅了。
“是。”十三終於開口,她瞪著殷真,毫不畏懼。
一如當年她用這樣的眼神瞪著昭祝一樣。她不曾想過有一日她也會用這樣的眼神來看待她的公子。
“你……”殷真怒極。
殿裏點了百支銀燭,光影交錯。帝王的冠冕下,殷真的麵容流離在那些細碎的光芒中。薄唇緊抿,眼神又是憤怒又是煩亂。他猛地一鬆手,十三被狠狠摜到在地。
“好,好得很!”他的笑容第一次有了刀鋒一般的尖銳。
“夫人……”小唯上前來想要扶住十三。
“不許扶她!”殷真怒吼一聲。
猛的一陣風起,小唯被那陣無形的風狠狠地摔在牆上,“噗”地吐出一大口鮮血。周圍的宮人忍不住都倒退了一步,藏進陰影之中。
十三被重重地摔在地上,隻覺得一陣疼痛。
她一咬牙,眼淚反倒流出來,無聲低落在光潔的地麵上。可是殷真卻不曾看到她的眼淚,已然轉身離去。
夜幕下響起牛車碌碌的聲音。
望星樓裏宮人悉數退去,一陣風起,吹滅那些跳躍著的燭光,隻留寥寥幾盞落寞地燒著。十三坐在地上,水綠色的裙子旖旎鋪了一地。
她無聲地哭著,眼淚不斷地滾落。
什麼時候她有這樣痛哭過?即使是知道公子死去的消息的時候,她的心都不曾這樣涼過。
未央宮。
偌大的殿堂,點著成千上萬支銀燭。門窗大開,華庭裏明明綠葉索索,可殿裏卻無一絲涼爽。
銀燭靜靜地燃燒著。
二十餘名侍女悉數被退至殿外,近身伺候的內婦也站在華庭之中。
華殿上的青後著了一件大紅色的長袍,裙裾旖旎交纏在腳邊。她斜靠在殿上,目光柔和地望著殿下僵硬站立的男子。
“大王今晚是得了什麼空,竟到未央宮來了。夜深了,本宮都已睡下了呢。”
殷真冷哼一聲,目光直逼青後:“沒有得到消息之前,太後恐怕睡得不安穩吧?”他的語氣森然,全然沒有一絲對太後該有的敬意。
青後佯裝不解:“大王此話何意?”
“把寡人處死仲家人的事情告訴蓮姬,要蓮姬與寡人反目,這不是太後的目的嗎?沒有聽到最後的結果之前,太後又如何安寢?”他的眸子裏蒙上了一層看不分明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