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皮的靴子,踩在雪地裏,留下一串清晰的腳印。
他走過去,走到囚車的麵前。
“昭祝。”緩慢而清晰地,他吐出這個名字。
這是隱藏在他心底多久的怨恨,如在這一刻如山洪爆發,可是吐出來的時候,卻是這樣的平靜。
青羽的心裏緊了一下。
他側過頭去——
卻見竹鳳淺的唇邊始終笑意淺淡,而茉落也一樣。
昭祝緩緩抬起頭來。
在看清眼前男子的麵容的那一刻,他驀地瞪大眼睛——
“源墨!”
殷真走近他,湊到他的麵前,嘴角勾起,咬牙切齒地笑著——
“現在,我是殷真,是青王。”
驀地轉身,他負手走出幾步,再轉身,冷冷地盯著不敢置信地瞪著他的昭祝:“我說過,終有一日,我要你以血來償還一切!”
話音剛落,“砰”的一聲。
囚車裏的昭祝,毫無預兆地爆炸開來,血肉橫飛。
在場的所有人心裏一寒,隻有竹鳳淺和茉落,依然笑意淺淡。這是青王為何可怕的原因之一,他擁有強大到陰陽寮長老都無法解釋的禦神術,可以在無聲無息中,用各種殘忍的手段取人性命!
血色殘陽。
殷真身著青王的冕服,站立於一片雪白之中。
他的背影僵硬,而嘴角卻帶著一絲瘋狂的笑意:“娘,十三,我終於替你們報仇了。”十餘年的恥辱,在這一朝也終於洗清了!
如今的宣武青王,是這樣可怕的一個人啊。
青羽無聲地歎息著,遠遠地跟著茉落,離開了風暖鸞翔。
仲家堡。
雖然之前住在仲家堡,堡裏上下也對她十分客氣,可是如今,十三卻成了仲家堡的貴客了。
因為,是青羽把十三送回到仲家堡的。
“這是我在明國的故人,請寂月夫人代以照顧。”青羽將軍對寂月夫人說了這樣的話。
青羽將軍是仲家的恩人。當初在戰場上的時候,青羽曾經救過仲將軍的性命,因此因為青羽,十三成為了仲家堡的貴客。
連寂月夫人對她都十分的客氣。
“請十三姑娘在堡裏好好養傷,將軍說了,有空的話就會來探望姑娘。”十三醒來之後,寂月夫人這樣對她說。
三日後,十三等到了青羽。
屋子裏安靜極了,隻有炭火燒斷的細微“啪啪”聲。
十三與青羽麵對麵坐著。
兩人沉默了許久,青羽才開口,輕聲問道:“你還好嗎?”這三年來,她在明國還好嗎,出雲城破之後,她逃出出雲城,流離在外,都還好嗎?
還好嗎,他的妹妹,青翼。
十三的鼻尖狠狠一酸:“好不好,將軍都看到了。”
青羽的心莫名地痛極了。雖然他依然記不起從前的一切,記不起青翼年幼時候的麵容,可是在麵對著她的時候,他的心裏總是有無可抑製的愧疚。
“青翼,你可以叫我哥哥。”
十三怔怔地,然後忽地一笑:“可以嗎,你現在可是青國的將軍。”
“當然可以!”青羽急切地,“無論我變成什麼,我們是兄妹這件事情無可更改,我始終是你的兄長!”他頓了頓,又道,“或許,你覺得有一個背叛雪國的哥哥很丟臉……”他燦燦地笑笑。
又沉默了片刻。
“那男子……”是不是公子?
“不是。”青羽毫不猶豫地否認,“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也差些認錯了。可那並不是公子源墨,他們長得也並不算是十分相似。”
“那他……”是誰?
“是青王陛下。”
“青……王?”那個傳說中如魔鬼一般的男子?
“是。光影斑駁看不清楚,所以你才會看錯吧。”青羽這樣說道。他不能讓十三再次回到殷真的身邊,如今的殷真,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源墨。他可以為了權力毫不猶豫地殺掉任何人——
青羽相信,如果有朝一日自己和竹鳳淺也成了他的阻礙,那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他們兩個。
他不能送他的妹妹到那樣危險的人身邊去。
倔強固執又善良的她,恐怕是無法在殷真身邊生存的吧。
“我以為你已經……”當日昭祝宣告天下,雪姬得知公子源墨的死訊傷心欲絕,身染重病不治身亡,天下的人都信以為真了,殷真也正是因此而迫不及待地弑父奪位,發兵出雲城。
現在想來,這應該隻是昭祝掩人耳目妄圖獨霸雪姬的障眼法而已。而她,卻是真的承受了源墨的死訊吧。
十三淡淡地:“我是想過要死,可是我的身上還有將軍府那麼多人的性命。”為了他們,她隻能屈辱地活著,“可是三年來,我始終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也沒有成為昭祝的女人。我每日每夜都在詛咒昭祝,詛咒他的一切!”
她哭著笑出聲來。
“我的詛咒靈驗了,出雲城破,十日屠城!”她的心裏痛極了。想起那些無辜的明人,她愧疚極了,難道真的是自己的詛咒害了他們嗎?
青羽憐惜的目光落在十三的身上。
她穿著一件高襟襦裙,長發挽成最簡單的發髻,隻插了一支木簪子。那是一支桃木簪子,一端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茉莉花。他有些意外,十三竟然會有一支茉莉花簪。
“這是公子親手雕刻的。”十三這樣解釋。
這是公子唯一送過她的一樣東西啊。
這樣想著,眼睛裏就有了淚水。
公子,她的公子,已經不在了啊。對啊,公子,公子,公子他已經死了啊。他的屍首和雲浮夫人的屍首一起被懸掛在出雲城的城牆上,她看得那麼清楚,那麼分明——
是公子的臉啊。
那樣的場景,猝不及防地重現在她的眼前。十三感到了一陣鑽心刺骨的痛,眼淚就在那一瞬間,“嘩”地湧出來。
她用手揪住心口。
她悶得要喘不過氣來。
“十三!”青羽不忍心看她。如果有朝一日,她知道源墨已經成了殺人不眨眼的惡魔,那她會怎樣……
他下定了決心,一定不能讓十三知道事情的真相。
就讓她安心地住在仲家堡裏,等到以後,他會為她找一個品性純良的男子做她的夫婿,幸福安穩地過完一生!什麼雪姬,什麼得雪姬者可得天下,他都不管,他隻要青翼安穩地生活著,雪姬已經死了,再沒有雪姬!
是的,他已經傷害了整個雪國,這唯一的妹妹,他一定要守護!
雪停了。
自從她在昭祝的壽宴上彈奏一曲,雪姬重現之後,這虛空之境的雪季似乎有了緩解的趨勢。有的時候也可以看見雲層後麵透出來的淡淡的陽光。
虛空之境的人們因此而歡欣鼓舞起來。
“雪季很快就會結束吧?”
“好日子終於要來臨了呢。”
仲離帶著一小隊家兵衛從窗子底下走過。他抬起頭來望見十三,於是輕輕笑起來。
仲離笑起來的時候,真好看。他的笑容裏總有一些明亮的東西,眼神純白到根本不像一個武將,清澈見底。比起仲離,公子的笑,先生的笑,都是那樣複雜而含義深刻。
“仲離是個很好的男子。”那日離去的時候,青羽對她說了這樣的話。
而似乎寂月夫人也有了什麼想法,對十三分外的親熱起來。十三不是傻子,也從旁人的閑言碎語裏聽到一些什麼苗頭,大抵就是寂月夫人和青羽都有意將她和仲離撮合到一起罷了。
她是青羽的“故人”,倒也能配得上仲家堡的家兵衛衛長。
“源墨已經死了。”青羽這樣強調。
是啊,公子已經不在了……
她,也應該有新的幸福嗎?可是,那個初次在華庭相見,就深深烙進她心裏的男子,那個說過要為她建造一座望星樓的男子,她真的能夠忘記嗎?
四海歸一殿。
這偌大青國的主宰,虛空之境的霸主青王殷真。
他躺在王座上,用手撐著腦袋,雙目微閉。
身上,玄黑色的冕服上,有銀線繡的雲朵白,腰間一條金帶,十二章交錯。寬大的袖擺,從王座上垂下來了一些。
殿下,有黑衣男子稟報著什麼。
聽到“明信侯”三個字的時候,殷真的眸子終於睜開一些。
“哦?明信侯?”
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
明信侯,培風。
當日青軍攻下出雲城,信臨侯自刎於城下,明王昭祝束手就擒,而這個培風,卻帶了一萬精兵突圍而出,逃到北地,糾集了一些流民,在北地自封為明信侯,擁昭祝胞弟昭祖為帝,打起了複國的旗號。
“是,證據確鑿,羅成與明信侯之間,確有書信往來。”
黑衣男子斬釘截鐵。
“哦?”殷真輕輕一笑,一揮手,黑衣男子起身,迅速消失在殿外。
大殿裏安靜下來。
一縷清風吹進來,燭火妖嬈地舞動著。
許久,燭火照不到的地方,才走出一名白衣男子。
“王。”竹鳳淺微微彎腰行禮。
然而眼底又多了一絲憂愁。今日,他終於知道為何當日,殷真沒有下令追殺培風了,原來他早知道培風和碧丘城內有聯係,要留著他揪出那個奸細。
他發現,原來自己以為的那些聰明,也還比不過自己的這位學生。
殿上,殷真笑容淡淡。
“培風,寡人定要你死得很慘,很慘。”
“王……”竹鳳淺忍不住低聲道,“臣以為,培風如今是明人人心所係,如能招安……”
“不,培風必死。”沒有一絲轉圜的餘地。
竹鳳淺深吸一口氣。
他再不說話。
殿上男子,卻不再沉默了。
“當日在出雲城,他給寡人的一切羞辱,寡人都會要他千百萬倍的還回來。寡人會讓他知道,到底誰才是誰的手下敗將!”
羅府之中。
大廳。
滿庭寂靜無聲。
羅家上下,匍匐一地。
大廳裏打著竹簾。
竹簾之後,有身著玄色深衣的男子,麵牆而立。
他隻是這樣安靜地站著,然而渾身卻散發出的強大的戾氣。
於是滿庭無一敢出聲者。
仿佛過了許久。
男子才開口:“羅教長在宮裏教學,也有多年了吧。”
羅成顫聲答是。
“寡人聽聞,羅教長是先王的啟蒙先生。先王也曾告訴寡人,當年教長是如何教導先王的,教長於我青國,真是勞苦功高呢。”
“臣惶恐!”羅成的聲音,顫抖到幾乎不可聽聞。
如秋風中的落葉一般。
男子終於轉過身來。
犀利的目光,透過竹簾落在眾人的身上。
羅成似乎察覺到什麼,渾身一抖。
男子勾起一個笑。
“教長還不打算交出明信侯來使嗎?”
羅成還未回答。
“大王明鑒,羅府中並沒有……”說話的女子猛然瞪大眼,未說出口的話,如鯁在喉。
靜默數秒。
女子頹然倒地,華美的頭顱,在地上滾了一圈。
“娘!”
“夫人!”
內臣高陽上前一步:“拖下去,剁成肉醬。大王美意,賜羅教長鮮肉羹。”
大廳內猛然響起一陣倒吸一口冷氣的聲音。
“爹……”
羅成暈厥了過去。
“高陽……”簾後人的聲音頗為不滿。
“是。”高陽恭敬地,然後一揮手——
一盆冷水迎頭澆在羅成的身上。
羅成晃悠悠地醒了過來。
“羅教長,怎麼這麼早就睡了,大王的賞賜,您可還沒享受到呢。”高陽嘻嘻笑著。
過不了多久。
一陣肉香飄起在羅府。
羅家人的臉色,隨著那些肉香而越來越蒼白,等到肉香濃時,已經有人忍不住開始嘔吐起來。
平日裏溫柔嫻熟,待人和氣的夫人,居然……
居然被做成了肉羹!
青王——
簡直就是一個魔鬼!
幾名宦官端著一口燉鍋上來。
熱氣沸騰,大廳裏彌漫著更加濃鬱的肉香,那些白色蒸騰著的霧氣,在燉鍋上方嫋嫋升起。
底下的人已經吐了一片。
有膽小的女眷暈了過去,剩下一些也在低聲嚶嚶地哭泣著。
其中一名宦官把燉鍋裏的肉湯盛出一碗,端到羅成麵前,尖著嗓子:“羅教長,請吧。可別辜負了大王的一番美意呀。”
肉湯散發著濃鬱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