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多麼強大的怨恨啊!
雲浮也開始默念咒術。她不知道為什麼青羽要幫助她和墨兒,她猜想,這一定和墨兒的身世有關。或許,會威脅到明國吧。她的心裏隱約有這樣的預感
可是,她有何必要管什麼明國呢?
出雲城,這個讓她傷透了心的地方,這個黑暗腐敗的王族。這些年來她所忍受的屈辱,如果王族裏有任何一人肯伸手援助的話,她都不至於落到此下場吧。
沒有人,把她當作是明國的公主啊。
因為她已經沒有任何權勢,沒有任何利用價值。
而如今,她的親侄兒要殺她。這樣冷漠的國,這樣冷漠的家,這樣冷漠的親人,她何必要留戀呢。
光影在天際交錯,一股股的力量在空中撞擊,發出驚天動地的響聲。
源墨安靜地站在青羽與雲浮的身後。
他的眸子,如死一般的安靜。身上的衣服,已經爛了。
他安靜地看著眼前一名不相識的男子,和他一直痛恨的母親為他拚盡了全力戰鬥,而他,卻做不了一絲的事情。
他沒有試圖去喚起自己體內那股奇怪的力量,他深知自己無法控製它。
他隻是那麼安靜地站著。
小落站在她的身側。她穿著乳白色的衣裙,狂風中,衣袂飛舞,有淡淡的光芒,她似乎是生長在茉莉花蕊之中。
對於她來說,任何事情都不重要,她唯一要保護的人就是公子。
突然間。
猛地第一聲巨響,光影交錯的天空中,炸開一道明亮而刺眼的光芒。
“啊……”昭祝收了手,“寡人倒真是想不到,姑姑的禦神術如此高強呢。”當年明王最寵愛的女兒,果然不一般啊。“既然如此,禦神術不能分出高下,寡人也不想要留下話柄,讓人說寡人以多欺少。”
雲浮展顏而笑,一如往日的嬌豔:“大王所說極是。”
她朝前走去。
昭祝也翻身下馬,朝著雲浮走去。
源墨怔住:“……”他張嘴,一個“娘”字,卡在喉間發不出來。
這是一場決鬥。
昭祝與雲浮之間的決鬥。
晝王室的傳統,王族之內若是遇到糾紛不能解決,就以決鬥來分勝負,勝者可以決定任何事情,而輸掉的那個人,必須無條件遵從。
“亮劍吧。”
“亮劍。”
閃著銀光的劍。
猛然見一隻灰蝶在空中舞起,一道寒冰般的劍光,雲浮手中的劍已經迅速刺向昭祝。昭祝縱身一躍,揮劍迎戰。
一時間,隻有劍的寒光。
這樣的天氣,雪落紛揚,蒼穹無盡,唯有天邊的一抹青藍,與這寒光相應。
安靜到死寂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波動。
源墨忡怔著,不自覺地上前幾步。那清如水的眸子,映著那冷冷寒光,耀出暗沉的影。
“娘……“因為長久未曾發出過這個字音,他的嗓子似乎不能適應,因此發出來的時候,倒更像是“你啊”兩個字。
“公子。”小落走上前去。
她望著源墨的側臉,望著他眼底暗沉的影。
他的眼中,始終是沒有她啊。他的眼中,裝著十三,裝著竹鳳淺,裝著這個讓他厭惡痛恨的娘,卻沒有他。
雲浮是軒寧明王的愛女。
軒寧明王的劍術,在晝天子麵前都得到過稱讚。
“明王的劍,可謂是一絕啊。”晝天子在眾人麵前這樣公開誇過軒寧明王,所以他的劍術到底有多高超便不難想象了。
雲浮年幼的時候,軒寧明王就親自教授她劍術,正是因為她劍術超群,才在一次比試中與大將軍相遇相識相愛,因此,雲浮夫人的劍術,也很是了得。
與昭祝決鬥,並不見得會輸呢。
隻見她一招一式,都頗為沉穩,且招招不留餘地。
她好像是把這麼多年來的委屈,對明王室的恨都宣泄在劍上了。
青羽這樣想道。
看來,昭祝未必能贏。隻是,在幾千精兵麵前,堂堂明王輸給雲浮夫人,他能丟這個麵子嗎?如果他當真輸了,會放源墨走嗎?
就在這個時候。
忽然聽見“呲”的一聲。一支箭,從明軍的隊伍中飛出來,直直地射中了雲浮的右手手腕。
長劍應聲落下。
“啊——”雲浮痛楚地低吼。
源墨一驚,來不及多想他飛身想要上去,但是青羽已經抓住他的肩膀:“來不及了。”青羽低聲這樣說道。
是來不及了。
昭祝的劍,已經刺透了雲浮的胸腔。那劍尖,滴著鮮紅的血。
蒼空暗芒,盡是大片大片無窮的陰雲。
昭祝勾起唇角:“姑姑,請不要怪罪侄兒,下到地府之時,若見到軒寧祖父,請替侄兒告訴他一聲,侄兒用他最心愛的女兒的血,換這虛空之境的天下。”
“虛空,之境的……”天下。
雲浮的嘴角,也浮起一抹笑。原來一切的一切,都抵不過這天下。在男人的眼裏,隻有這天下啊。她忽然想,若當年是父王麵臨這樣的境況,他會不會也選擇犧牲她。
“天下啊……這,我的夫君為你奪的天下啊……如今,卻是我的死因嗎?”她的眼神蒼茫,“昭祝,侄兒……”她猛然咬牙!身子狠狠往前一俯,“吱”的一聲,那劍從她身體裏穿過,她的胸口狠狠地抵在劍柄上。
雲浮緊緊地抱住昭祝。
“你要幹什麼!”昭祝怒吼。
“墨兒!”她磚頭,對著不遠處的源墨,“快跑……墨兒,快跑!”
那聲音淒厲,在這寂靜的天地之間,如同將亡之鳥的哀鳴。“墨兒,快跑!”她呼喊著。
源墨站在那裏,被青羽緊緊拉住。
他不敢置信地望著空中的那個雪白的身影,和她熟悉到他不能再熟悉的麵容,還有她的聲音:“墨兒,離開明國,墨兒,為娘報仇!”
昭祝凝眉,用力將劍一抽——
風聲涼滲。
源墨忽然覺得徹骨的寒冷。
片刻之後,一種徹心透肺的痛,狠狠地襲擊了他。
他猛然意識到——
那在半空落下,狠狠地砸在地上的女子,是他的娘。
是他的娘啊……
“娘——”
一片靜謐之中,他終於發出了如垂死的野獸般的長吼,那聲音如此淒厲響徹雲霄。這是多少年來,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喊出這個“娘”字。
而從今以後,也再沒有機會喊出這個“娘”字。
那具擁有美麗麵容的屍體,此刻安靜地躺在雪地裏。
她的身軀,以一個怪異的姿勢扭曲著。
昭祝收回劍。
此刻的他極為惱怒。他不曾想過,他竟要靠手下暗中幫助,才能贏得了這場決鬥。然而他卻又十分清楚,在場的人都看的明白,若無人出手,他必輸無疑。
雲浮的劍術,遠在他的想象之上。
他將所有的怒氣,都發泄在源墨的身上。
“既然雲浮已死,那麼青羽將軍,源墨就應該交給我了吧?”他用劍指著源墨。
青羽道:“明王陛下不覺得自己贏得並不光彩嗎?”
昭祝冷冷一笑:“如何不光彩?”
“剛才如果不是……”
“誰看見了嗎?”昭祝仰天一笑,“哈,青羽將軍,剛才寡人可是親手一劍刺穿了雲浮的胸口,寡人贏得了這場決鬥。現在,寡人就要享用寡人贏來的戰利品。”
源墨,今日你必死。
他一聲令下,身後的數萬精兵,數萬的禦水術,咆哮著,狂吼著,翻騰著,朝著孤零零佇立在冰天雪地裏的三人衝去。
水光瀲灩,刹那間冰龍崩破,帶著昭祝怒不可遏的眼底暗光,直直地朝著兩人襲來。昭祝的聲音從遙遠處傳來一般渺茫。
“哈……”
源墨突然狂笑起來。
“昭祝,你費盡心機,隻是要得到一個愛我的女子啊……
“你得到了又如何,你得不到她的心,你得不到天下——我源墨在此立誓,這蒼茫的天,這紛揚的雪,這風,這大地,這神靈!
“終將有一日,我要你以血償還今日的一切!”
手指蒼天,他的笑那樣冷冽,冷到刺骨錐心,冷到連昭祝都忍不住為之顫抖。
一道劇烈的白光,猛然綻放。
天曆315年。
出雲城榮耀百年的將軍府一夕崩塌。
直到很多很多年之後,虛空之境的許多人還仍然相信這一段明王宣布的“曆史”,它甚至被載入許多史書中,流傳百年——
文英明王誅殺雲浮夫人與公子源墨於出雲城外沁水之上,而雪姬亦因為公子源墨的死而自盡身亡,三具屍首被吊在出雲城西城門上,整整七七四十九天。
從此以後,天下再無雪姬。
得雪姬者得天下,亦成為了無法印證的傳說。
三年後。
天曆318年。
這素白的雪,仿佛永世不止。放眼望去,偌大的出雲城一片純白。在這樣的大雪中,天與地仿佛都安靜了。
然而出雲城卻不再安靜。
大街上,再沒有往來的人群和牛車,沿街的商家也鋪門緊掩,出雲城再不複往日的繁華,因為——
青國的大軍,已經兵臨城下!
三個月前,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青國忽然發兵三十萬,直逼明國。待到明國有所察覺的時候,青兵已經在明、青邊界的常平駐紮搖旗,蓄勢待發。
相國陽元出使青國,前往碧丘城麵見青王。
然而,他卻是有去無回。
兩國交戰,不斬來使,然而青王卻沒有絲毫猶豫,一個“殺”字脫口,易如反掌。
明宮大亂,明王昭祝急任大將軍連迅為帥,領兵六十萬迎戰。然而縱使明軍在數量上二於青軍,卻都是臨時召集之流,哪裏能抵抗得了青國派出的三十萬精兵,有備而來。
僅兩個月,青軍大敗八十萬明兵,四十萬戰死,二十萬被俘。而這時候,青王宮裏又傳來了命令——“殺!”
於是,二十萬戰俘被坑殺於常平!
這就是史上著名的“常平之戰”。
明王昭祝立於城牆之上。
放眼望去,滿目瘡痍。
素白一片的大地上,鮮紅色的血液如一副華麗的山水潑墨,北風狂吼如青軍的戰鼓雷雷,卷起千堆紅雪。
禦風術於禦水術的光在他的眼前不斷交織碰撞,迸發出淺藍色的火星,然而每每總是禦水術的藍先消失不見。
他滿目蒼涼凝滯。
信臨侯站在昭祝的身側——
他忽然覺得,眼前這樣的場景,似乎在多年前見過。
那是在雪國的王城。
那時候雪地裏流的是雪民的血液,而他滿心豪情。而此刻,他的心,止如寒冰。
幾度輪回,罪責己身。
“王……”他的聲音顫抖著。
昭祝沒有應答。
哈——
不是說,得雪姬者,可得天下嗎?那如今,這天下!
“哈……”他愴然而笑,踉蹌著倒退幾步。
三年前,他為了避免群雄覬覦,宣布雪姬與雲浮和源墨一起死於沁水之上,實際上,這三年來雪姬一直住在聖女殿中。
三年如一日,始終不曾發一言。
他賞賜珠寶百千強,他對她千依百順。他原以為,他的深情和體貼能換來她的冰釋前嫌,為他謀取這天下。
可是……
天曆318年五月初五。
青軍攻破出雲城。
千裏之外,碧丘城中,青王宮內。
四海歸一殿。
有男子麵目如玉,然而眸光淩厲得如同他手中的劍。
他身著冕服,袍身上的十二章紋交錯繁雜。
他便是這青王宮的主人,這青國的王,這虛空之境的霸主——青王殷真。
他箕坐於王座上。
身軀並不偉岸,略顯單薄,然而滿殿之下,跪瞞群臣,沒有敢與之對視者。
唯有一男子,麵容豔若桃李,著一白衣翩然立於殿側。
忽然,他睜開微閉的雙眸——
“王,出雲城破。”
恰如春風融開第一朵雪,那如玉的麵容上,嘴角微微一勾。
青王笑了。
傳說中殘暴冷血的青王,笑了。
然而那笑容,也如嗜血的狼一般。
他緩緩站起。
寒光閃過——
“鏗”的一聲,案角應聲而落。
朱唇微啟——
“殺。”
十日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