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六歲的趙媛媛相信愛情可以爭取,隻要努力,就一定可以達到她想要的目的。
那幾個月,她天天都給盛曉陽寫信,有時幾句話,有時幾頁紙,寫滿她的心情,不厭其煩地訴說她對他的感情,然後寄去他的家裏。因為他已經很久不接她的電話,她去他班上找他,他也從不出來。
可她還是鍥而不舍滿懷激情地去表達她對他的愛情。
向嵐為她抱不平,她卻對向嵐說:“小嵐,我現在很後悔,為什麼那麼要麵子,為什麼沒有早一點告訴他,我喜歡他。如果他早一些知道,結果就不會是這樣。人的心很善變,可是能曉陽哥的心隻是暫時迷路了,我明白的。你放心,我們會變好的,像從前一樣。”
她百折不撓,渾然不知時光流逝,這樣一天一天,很快到了放寒假的時候。
有一天一大早,趙媛媛又給盛曉陽打電話,他還是沒接,她就一口氣跑到他家裏,她敲門,門內有腳步走動的聲音,好像有人從貓眼往外打量,然後裏麵就毫無聲響了。
她知道他在,就繼續敲門,沒人應,她使勁敲,還是毫無回應,她拚命敲,門裏卻好似一個寂靜的深洞,無論她多少的努力和熱情投進去,都會一去無蹤。
最後她靠在牆邊,額頭抵著大門,喊他:“曉陽哥,曉陽哥……曉陽哥,你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是盛伯伯的忌日,我們說好每年這天都去山上看他。我現在就去山上等你,你不要一個人躲起來難過啊。”
山上很冷,天一直陰陰沉沉的,她出來時忘了穿羽絨衣,隻套了一件薄外套,冷得有些發抖。中午的時候天上飄飄灑灑地下起了小雪,落在頭發上臉上,很快被融化,她凍得更厲害了。
下午的時候有人上山,祭拜離趙媛媛遠遠的地方的一個墳包。
葬在這裏的人都是家裏沒錢買墓地的,一個靜幽的山峰,大家約定俗成把這裏當成土葬的場所,因為離市區太遠,太偏僻,山又難爬,雜草叢生,所以這裏的墓碑看上去並不多。
那人下山的時候,看了趙媛媛一眼。她正抱著手臂,在做原地青蛙跳,她穿著雪白棉開衫,圍著大紅色圍巾,她不停蹲跳,圍巾也就跟著一蹦一跳的,配上她凍得紅通通的臉頰和鼻子,看上去有點滑稽。
“丫頭,下山吧,再晚天就黑了。”那個男人好心建議。
“我在等人。”她頭也沒抬。
過了幾分鍾,那人竟然還沒走,又說:“你等的人是不是來了?”
趙媛媛因為跳得太累,正蹲在地上喘氣,聞言抬頭一看,山腰一個紫色人影正在緩緩往山頂移動。
她不確定,可是心中充滿了期待,等看清來人後,心裏鼓蕩起的希望卻像被針尖戳中的氣球一樣,啪地破裂了。
來的是桑文靜。
趙媛媛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
桑文靜走過來,打量了一眼站在趙媛媛身邊的人,就直接走到趙媛媛麵前,說:“媛媛,曉陽哥哥讓你別等了,他不會來的。”
趙媛媛一直低著頭:“就算不來,我也要他親自來告訴我。”
“他讓我來,你還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嗎?”
“不明白。”
“他根本就不喜歡你,隻是把你當妹妹,你再這樣纏著他,隻會讓他厭煩你。”
趙媛媛心中一痛:“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滾。”
“媛媛,你怎麼就不明白呢?該識趣離開的是你,我是曉陽哥哥的女朋友啊。”
趙媛媛站起來,看也沒有看她,冷冰冰地說:“遲早會不是的。”然後越過她走了。
下山的時候,那個男人一直走在趙媛媛身後不遠不近的地方。她幾次慢下來,他也沒有要超過去的意思。
後來她幹脆停在路邊,等著他先走。那人卻也跟著停了下來。
“你想幹什麼?”趙媛媛瞪著他。她太難過了,連防備和害怕的餘裕也沒有。
那麼多天,她第一次感覺到了沮喪。她覺得自己快要輸了。這種感覺讓她無比恐懼,現在隻有她一個抓著她和盛曉陽之間的繩子了,如果她一鬆手,所有的一切就真的回不去了。
那人說:“你瘦成這樣,穿這麼少,臉色難看得要死,我真怕你下一秒就暈過去啦。”
她認出他來,她見過他兩次。他氣質出眾,令人過目不忘。
“暈了也不管你的事,你走你的。”
孟希還是似笑非笑的,不置可否,默默看了她一會兒,終於闊步離開了,走了幾步,卻又回頭走來,脫了自己的大衣,披到她的身上,笑著拍拍她的肩膀:“誒,別拒絕,這是路人的好心。你記住,小丫頭,愛自己,別人才會愛你。”
真溫暖啊。趙媛媛才舍不得拒絕呢。等他走遠了,她慢慢穿上那衣服,黑色羊毛長款大衣,趙媛媛穿在身上大得仿佛是裙子,衣領上有一點淡淡的煙味。
這妥帖的暖意這才讓她感覺到心的枯冷,像一個很難度過去的酷寒冬季。
離盛曉陽和桑文靜接吻的那天過去了112天,趙媛媛終於又哭了。滾熱傷心的淚水一粒一粒打在大衣上,都被它溫柔地吸納,了無痕跡。
2.
那件大衣趙媛媛自然沒敢拿回家,直接送到小區幹洗店去了,而且這一送去就忘到了腦後。
一個多星期後幹洗店的人打電話給趙媛媛,她才想起這茬來。
拿回了衣服她想了想,決定親自送回去,那人給她的感覺不像是個壞人。
像上次一樣,在楠宋街她問了幾個人,才找到他們在的地方,這次不是飯館門口的夜市攤,而是一家酒吧。
門口有兩個人在打掃衛生,還有一個蹲在旁邊抽煙。
打掃衛生的其中有一個認出她來,笑嘻嘻地跟她搭話:“喲,是來找我們報仇的吧,怎麼沒穿白裙子呢?”
她沒理他,客客氣氣地說:“我找……”可她不知道他名字啊,就把大衣從袋子裏拿出來,說:“我找這件衣服的主人。”
“大街上穿這樣衣服的人多了去了,你到底找誰啊?”那人還是笑嘻嘻的,擺明逗她。
這時那蹲在地上的人站了起來,一腳踢向那嬉皮笑臉的男孩,揮手趕他:“去去去,這是大哥我自家妹妹,你們哪邊涼快待哪邊去。”
他還叼著煙,就兀自伸手搭在趙媛媛肩膀上,嗆得她撇開臉,沉下臉揮開他的手:“誰是你妹妹?莫非你跟我姓趙?”
“還是那麼嗆。”唐小毛也是笑眯眯的,“原來,你姓趙呀。”
趙媛媛覺得這趟來錯了,這些人是不能正常溝通的,轉身就要走。
唐小毛幾步攆到她身前,攔住她,一邊扯著嗓子衝裏麵喊:“哥,有人找!”
趙媛媛進去的時候,孟希正坐在裏邊靠窗的桌子邊泡功夫茶。趙媛媛還是第一次看見男生泡功夫茶。
店裏還沒有營業,顯得有些昏晦不明,隻有窗外的天光照進來,這個城市冬天的天色總是灰白的,像摻了粉筆灰的水,照在他的臉上卻像是職業攝影師給打的光。
趙媛媛走到他對麵坐下,他也沒抬頭,仿佛手中的茶杯茶壺是眼下全世界最要緊的事。他那種一心一意的神情讓趙媛媛有些不忍心打擾,於是她就坐在那裏,看他擺弄那些器具。
終於他抬頭,笑著看她:“來一杯?”
他笑得坦蕩而親切,似是故人來。
趙媛媛忍不住接過他遞來的茶杯。
她淺嚐了一口,是龍井,特級春茶,一芽一葉,果真是好茶。龍井是所有茶裏她最喜歡的,醇厚回甘,不像其他茶葉那樣總免不了苦味澀氣。
她一口氣喝了三杯。正要道個謝順便把衣服還給他,門口突然響起一陣騷動,一群身形魁梧的男人和打掃衛生的那幾個人一陣糾纏,然後一個人突然一陣風般卷了進來。
是個女人,一眼望去,高挑白皙,打扮不俗,是白富美那種類型。
許瀟然衝到孟希麵前,氣勢洶洶地問他:“孟希,你到底什麼意思?”他不但躲著她,她每回來,還都被拒之門外。
孟希回答:“還能有什麼意思,不想玩了唄。”
“你是說真的分手?”
他靠在桌邊,托腮:“我們什麼時候在一起過嗎?”
“你!”她漂亮的眼睛瞪得目眥欲裂,揮手就要打人。
孟希抬手擋住了:“許瀟然,你看,這房間你也砸過了,院子你也毀了,茴香被你扇了耳光到今天耳朵都還沒好利索,你到底還想幹什麼?我是不打女人,不過凡事也不是沒有例外。”
她翻臉比翻書快,眨眼間就泫然欲泣:“孟希,你不是說要娶我嗎?”
“酒醉後的話怎麼能算數呢?而且,就算我願意,民政局也不幹啊,我可還沒到法定年齡呢。”
許瀟然氣結:“你……你耍我!”他騙她說要娶她,害她和梁又辰攤牌分手,轉臉卻又告訴他他不玩了,他可真狠!
他喝了一口茶,沒說話。眼角眉梢卻金光閃閃地寫著幾個字:沒錯,耍的就是你。
許瀟然自然不肯甘心,追問:“為什麼?”
“前些天,我去看唐驁了,他墳上的草長了快有一人高了,你不知道吧。”
他頓一頓才又說:“他的生死是自己選擇的,怪不得你,可我們這些做兄弟的總得出一口氣吧?再說,就許你當初玩弄他的感情,別人就不能耍一耍你?”
許瀟然惱羞成怒,滿腔怨火怒氣噌噌往外湧,抬手就揮掉了桌上的茶盤。
茶水潑出來都灑在了趙媛媛身上。
孟希飛快站起來一把推開許瀟然,她站立不穩,跌坐在地上,愣住了。
然後她突然笑了,笑得幾分嘲諷幾分淒愴:“孟希,我還沒見你這麼緊張過一個女的呢,她是誰?你的新歡?”
趙媛媛穿的是大衣和棉裙,其他還好說,就一雙手當時正擱在桌上,剛剛好被燙個正著,她忙著呲牙咧嘴還沒找對方算賬呢,她還這麼說,真叫她氣不打一處來,揚手就是一個拍案而起,可惜力度沒掌握好,又痛得她一陣咧嘴呲牙:“新歡你妹,你才是新歡,你全家都是新歡!”
孟希抬頭對從後院走出來的幾個人中的一個說:“姐,把她拉出去。”
這話正中阮茴香下懷,她丟了手裏的掃帚,三步並兩步走過來,扇了許瀟然一個巴掌,然後說:“這個是還你的。從今以後,你給我記住了啊,我們‘別處’不歡迎你,以後你敢來,我就敢打你!你來一次,我打一次,來兩次,我打你一個對時。”然後使了個眼色,讓兩個人把許瀟然從地上狠狠地“扶”起來,拉了出去。
眼看被拉到門口了,許瀟然猶自掙紮,喊著:“孟希,我跟你沒完!”
3.
轉眼迎來了寒假,方勁爸媽在溫州工廠過年,讓他過去他不去,守在家裏集結了一幫死黨成天喝酒網遊閑散度日。
正月初八是方勁生日,過去兩年這一天趙媛媛都會去他家裏玩,可是今年她卻不知道該不該去,盛曉陽和她疏遠以後連帶著方勁也不怎麼聯絡了。
盛曉陽,一想起這個人趙媛媛心中忍不住又是一陣酸痛,釘在桌前做了兩張數學卷子仍然沒有辦法讓心安靜下來。
下午五點的時候她終於還是決定給向嵐打個電話,她想去方勁家,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她已經沒什麼機會和盛曉陽碰麵,隔一個學期後她升高一得搬回新校區,盛曉陽他們是高三要到老校學習,如果今天不去,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看見他了。
向嵐那邊很吵,隔了一會兒才安靜下來,她大概是走到陽台上了,風吹的氣流聲嘶嘶地響,聽明白趙媛媛的話後,向嵐輕聲說:“媛媛,我就在方勁家。你真的要來嗎?他也在,還有她,他們都在。”
大概有些緊張,向嵐說了一把人稱代詞,可是趙媛媛聽懂了。
她咬了咬牙,說:“我來。”
在我們的人生裏,有些時候,你明知很可能會受傷,卻還是無法改變前行方向,這就是俗話說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是因為,那前途險惡的山中,有比我們的生命還寶貴的東西。
對那年冬天的趙媛媛來說,盛曉陽的心,就是那樣舉世無雙的珍寶。
開門的是向嵐,她圍著圍裙,舉著鍋鏟,滿手油乎乎的,很緊張地看看趙媛媛,又看看客廳中間玩遊戲的盛曉陽和方勁他們幾個。
他們全心投入在賽車戰裏,渾然未聞一般,隻有觀戰的方勁回頭來揮了揮手。
趙媛媛忍著不去看盛曉陽,扯扯向嵐穿的流氓兔的圍裙,打趣問她:“廚房健在否?”
“嘖,小看我了不是?”向嵐舞了兩把鍋鏟,“今天讓你好好嚐嚐本小姐的手藝。”
“我幫你。”說完,趙媛媛就快步向廚房走去,快得把向嵐晾在後麵,空張著嘴都來不及阻止。
一打開廚房的門,趙媛媛就呆住了,桑文靜也在裏麵。
回頭看見是她,桑文靜也愣了愣,放了手中正在料理的魚,笑著說:“媛媛啊,你可算來了,大家都在惦記你呢。”
向嵐也走了過來,見狀一把把趙媛媛推了進去,不輕不重地說:“廚房多的是大頭蒜,犯得著你裝嗎?”
轉手把鍋鏟遞給趙媛媛:“給,媛媛,這個番茄雞蛋給你炒,你不是說你的曉陽哥最愛吃這個嗎?”
她這句話裏的重音咬得很妙,桑文靜臉上的笑容瞬間塌掉,回頭繼續弄她的魚去了。
桑文靜的廚藝很好,好些菜做得比一般小飯館還可口,趙媛媛就做了一盤番茄炒雞蛋,還給弄鹹了,沒人碰,就趙媛媛默默地和向嵐一塊兒把它吃光了。
吃完飯大家決定去江邊放煙花。方勁家所在的大樓就坐落在濱江路上,從陽台望出去就看得見長江和跨江大橋,每到過年過節的,橋上就燈火通明氣象不凡,很是漂亮。
大家走在前麵,趙媛媛和向嵐慢慢地跟在後邊。走到樓下花壇邊的時候,和前麵大部隊拉開一段可觀的距離的時候,向嵐拉住了趙媛媛的手,咬咬嘴唇,說:“媛媛,對不起。”
趙媛媛斜了她一眼,哼了一聲:“你是對不起我,談戀愛了也不告訴我一聲。”
“我也不想的,你不知道我憋得有多難受。可方勁是盛曉陽的死黨啊,你和盛曉陽又……我怕你氣我嘛。”
“方勁是曉陽哥的死黨,又不是他老婆,你又不是做第三者,我幹什麼氣你啊,毛病。”
向嵐喜笑顏開,拖著趙媛媛的手搖啊搖:“是是是,我有毛病,我小人之心,您宰相肚裏能撐船。”
4.
到江邊不久,空中下起細細碎碎的小雪來,氣氛更美了,天也更冷了。
趙媛媛打小就臭美,天生怕冷,冬天卻很少穿臃腫的羽絨衣棉大衣,這天她就隻穿了一件粉色的兔毛風衣和彩虹色及膝棉裙,這時被凍得在原地直跳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