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兩手空空,眼見天色已晚,便隨意找了間客棧,準備打尖。店小二昏昏欲睡,翻開文薄,歪歪扭扭地提起筆,懶懶地問道:“客官哪裏來?”
李彥一向在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路又都是借宿農家,是以不知道住店還有這種規矩,怔了一下。當時國泰民安多年,人口流動增多,上至官員,下到走卒,路途之中的安全漸漸為人看重,武德帝才下旨,讓所有客棧都必須置立文薄,上麵蓋有當地衙門的勘合印章,但凡住店旅客都需要問情來龍去脈。
那店小二抬起沉重的眼皮,半睜著眼瞟了李彥一樣,有氣無力的,又問了一遍:“客官外地來的,聽不慣京片子?”語多排外。
李彥也不斤斤計較,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江州!”坐在櫃台後麵,正流星般啪啪作響地撥著珠算的掌櫃,聽言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傾耳聽著。
店小二點點頭,奮筆疾書胡亂畫了兩圈,嘴裏嘟嘟喃喃:“又是江州來的,何處去?”說到後三字時,店小二極不情願地提高了點點聲音。
然聽在李彥耳裏依舊軟綿綿的,況說的又是“京片子”,是以想了一會才道:“京城。”李彥隻知道奉旨進京,卻金鑾殿在哪,朝門望哪邊開的,一無所知。隻是自信路在嘴邊,才莽莽撞撞地隻身而來。
店小二原想京城偌大的地方,李彥說了跟沒說似的,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應付差事而已,也就沒有絮叨,隨手寫了。
又問:“姓甚名誰?做什麼的?”
李彥這次聽得仔細,脫口而出,道:“姓李名彥,是??????”
李彥正思索著,自己原本還是個名副其實的“官”,現在原職被罷,後職又沒著落,正是青黃不接時,不過無業遊民一個,不知如何回答。
那邊掌櫃的突然一隻肉掌拍在店小二的臉上,唾沫橫飛,滿口汙穢噴向店小二:“森,老卵癟三嚼蛆,好佬衝冷挺屍,差事搭漿,死形活德了戲,森??????”一口的揚州話,李彥聽得雲遮霧繞,硬是一句也沒聽懂。
掌櫃罵得痛快了,又突然轉過油臉,雙眼疊皮,笑得眉目彎彎,左手捂著嘴巴,右手蘭花指一點李彥,聲音學著沙啞,道:“李大人一路辛苦了,鄙人是小店的掌櫃,客房小的三天前已經備好了,天字一號,絕對的宮廷享受,別說京城,就是整個大明,再找不出第二間來。”
李彥受寵若驚,連稱不敢,擺手作揖,惶恐道:“掌櫃的客氣了,在下初來貴地,無功不受祿,實在不敢當。”
掌櫃的“哎呦”一聲,露出月牙彎彎白勝雪,笑道:“李大人說這話就見外了,江州一役,大人橫刀立馬,威風凜凜,僅憑百人千騎,不過三天五時,將楚國傾國之兵,百萬之眾,打得落花流水,屁滾尿流,落荒而逃,實在我大明之英雄。小的久仰大名,傾慕不已,正是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今日大人能光臨小店,真是蓬蓽生輝,小的真是祖墳冒了青煙,三生有幸啊。”
一席話說得李彥脾胃翻滾,差點沒吐出黃水來,掌櫃一會文一會白,一會慷慨激昂一會嬌媚鶯啼,著實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旁邊的店小二剛艱難爬起,聽言又吐翻在地,暈死過去。
“掌櫃的謬讚了,在下初生牛犢,不過一時僥幸,見笑見笑!”李彥汗顏,沒想到江州之事以訛傳訛,到京城竟離譜成這樣,真是人言可畏。
掌櫃的虛引一下,也不管李彥還在極力推辭,自己先帶著燈,領頭帶路。李彥無奈,跟著穿過一間弄堂,再走一箭之地,隻見虛竹百杆,花木扶疏,掩映一間精舍,門前還搭著個紫藤架,風和花香,顯得寧靜優雅。推門進去,裏麵陳設並不華麗,但一桌一椅一被一枕莫不是出自名家之手,精致絕倫。對麵一條小小的走廊,扶欄憑眺,天暗遠山近。
“好!掌櫃的好細的心思。”李彥四處看著,房間布置,一杯一石自然流暢,眼光到處,沒有一點凝滯處。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客棧,竟有如此大手筆,看來京城之中,臥虎藏龍,皆不可小覷。
掌櫃見李彥喜歡,高興得眉開眼笑,道:“大人一路勞頓,早些歇息,小的就不打攪了。”說著挑燈掩門而去。
李彥已經不是第一次受過這種無緣無故的禮遇了,想當初出京時,一路皆是如此,今日不過溫故罷了,見怪不怪,安然入睡,一夜無夢。
翌日絕早,本想謝過掌櫃再離開,卻聽店小二說,掌櫃的出遠門去了,沒有個三五天是回不來的。李彥見此也就隻好作罷,讓店小二代為轉告。店小二前倨後恭,一路點頭哈腰地將李彥送出門外,笑得皮肉都差點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