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將軍。我可以回答你一個問題。”
卡特魯茲回過頭,特萊瑞娜蒼白的臉在黑暗中隱隱綽綽,綻開一抹高傲而冷豔的微笑。
“我執意留住阿帕拉殿下……因為我是這世上最恨他的人!隻有我有資格守在他身邊,親眼見證這個虛偽狡詐的男人咽下最後一口氣……”
她突然緊緊咬住嘴唇,冰冷的濕潤滑落臉頰。
“而且,我會在他臨死的時候,逼著他承認自己的失敗……”
“公主殿下真是倔強啊……”
卡特魯茲搖搖頭。
“我將兩位王子當成親生兒子,看著他們一天天長大,成為天地間最燦爛的星辰,我了解他們所有的喜怒哀樂,了解他們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每一個潛藏的心思……而阿帕拉殿下,恐怕是我見過的最奇特的孩子。”
說到這裏,老將軍悲哀地笑了:
“您和他太相像了,所以……您將再也沒有機會戰勝他。”
幾隻烏鴉哀鳴著飛過狹窄的街巷,哈圖薩斯還沉浸在灰蒙蒙的夜霧中,流浪藝人們收拾好破破爛爛的行頭,準備天明前踏上下一段旅途。當一身黑袍的阿帕拉王子突然出現在麵前,他們全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是您嗎,我的殿下……”盲瞽老人低聲問,“您還是決心離開嗎……”
“起碼天亮之前我不會有任何牽掛。”阿帕拉淡淡地回答,“若再磨蹭一會兒,看到她頭戴達瓦安娜金冠的誘人美貌,說不定我最後一絲決心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人歎息一聲,點了點頭。阿帕拉微微一笑,向身後巍峨肅穆的皇宮留下最後一瞥。透過稀薄的晨光,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他將跟隨這群無憂無慮的流浪藝人,沿著紅河逆流而上,穿越荒涼而壯闊的安那托裏亞高原,進入充滿神秘色彩的美索不達米亞……
他會漫步在波瀾壯闊的底格裏斯河畔,他會充滿欣喜地仰望尼尼微的泥塑巨像,或是在黃昏時分走進烏爾古城的廢墟,傾聽老人們緬懷漢穆拉比逝去的榮光……
如果時間足夠,他還能搭上腓尼基商人血紅色的帆船,漂過碧波蕩漾的大綠海,探訪那珍珠般美麗的克裏特王國,然後深入到寒冷的北地,尋找漢蒂裏家族的源頭……
蔚藍的湖泊與河流,無垠的草原與山林,繁華的都城,靜謐的村莊,無數光影撫過跳動的琴弦,流淌成一曲悠揚的歌,悲傷,喜悅,憤怒,悠然,希冀,絕望……他要用這把七弦琴彈奏眼中的一切,心中的一切:遠古眾神的奇跡,曆代帝王的征戰,偉大先哲的傳奇,還有那些消逝在曆史邊緣的,沉默而堅強的民族……
他會用這把琴緬懷赫梯短暫的黃金年代,緬懷記憶中眾神賜福之地的繁華與美麗,無數個安謐悠閑的黃昏,他會坐在村旁的大樹下,坐在孩子和老人們中間,微笑著撫動琴弦,為他們講述那威武的皇帝與親王,風華絕代的王子,野心勃勃的侍衛,美麗而不幸的公主……無數光彩奪目的身影流出他輕靈的指尖,在悠揚的歌聲中,從曆史化為傳說,再由傳說成為神話……
他將不停地旅行、吟唱,直到鮮血從幹啞的喉嚨湧出,直到身體日漸衰弱,再也挪不動步子……臨終前,他會來到她的故鄉——那神秘而荒涼的死海之濱,躺在滋潤世間萬物的陽光與扼殺一切生命的鹽水之間,露出一縷心滿意足的微笑……因為,他已經將心愛的人刻進眾生的回憶,即使他的肉體化作草木,化為灰塵,他們也會在無數人民的懷念中,在一代代流浪歌手的吟唱中,從循環往複的死亡與重生中獲得永生……直到世界毀滅的一刻。
“可惜誰也無法目睹這位遊吟詩人最後的時光,就算你也不行。”
阿帕拉低頭撫摸著手中的七弦琴,輕柔地笑了。
“因為你將回到詩人的故鄉……將他最後的願望告訴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