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
人群都漸漸散去之後,許年恩依然是懶懶地靠在歐式圓柱上,側著頭靜靜地望著窗外的風景,手裏無意識地晃動著高腳杯。
林又彤站在他的身側,沉默了很久很久。
忽然她又開口。
“休息的話——想要去哪裏呢?”隻在家裏呆著,還是要到國外去旅行呢?
夜色中許年恩的唇邊綻放開美麗的笑容,如窗外此刻靜靜綻放的曇花。白皙的麵容上,眼眸亮如星芒,清瑩剔透得仿佛風一吹就會消失不見。
“我要——”他輕若無聞地,“策劃一場綁架哦。”
窗外是寂靜的夜。
工作室裏亮著乳白色的小燈,溫綽飛在彩筆在白紙上塗抹著,他瞄了一眼桌上的時鍾,已經走到了九點二十分的位置。
小攸應該快來了吧。
他心裏思忖著。
目光隨後落在鬧鍾邊的相框裏。
綽辰正衝著他展現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她的身後是大片的法國梧桐,光線明暗疏淺,在梧桐葉子上落下深深淺淺的影子。
手中的鉛筆忽然停滯。
他怔怔地看著綽辰。
“小辰,年惜要嫁給莫如心的兒子了,你知道嗎?”他輕輕地,仿若自言自語。他記得,當年莫如心第一次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時候,綽辰就曾私下裏跟他說過,不喜歡她。綽辰在家裏是嬌縱慣了的,多少有些大小姐的脾氣,然而心地卻是善良的。
後來莫如心和許行沛在一起了,綽辰雖然氣惱難過,卻從沒有去找過莫如心的麻煩。
“你的女兒,要和她的兒子結婚了呢。”他又重複地說了一遍。恍惚間,好像看到相片裏綽辰的笑容更加鮮活了幾分。
他放下手中的鉛筆。
然後打開辦公桌左邊的抽屜,有一個黑色的皮質盒子,上邊綁了金色的絲帶。他拿出來,小心地打開。
盒子裏是一張微微泛黃的白色素描紙,鉛筆繪的婚紗設計圖。
他深深地凝視那件婚紗。
那是他為綽辰設計的婚紗,在她和許行沛結婚之後,在她帶著三個孩子,消失在世人的視線中之後,在她……
或許還是在她在貧窮和悲傷去寂寞地死去之後。
很多很多年以後,他成了世界知名的時裝設計師之後,他設計製作過無數件禮服,每一件都讓時尚界為之驚豔,卻從沒有設計過婚紗。
世人不知道,他設計過一件婚紗。
唯一的一件,靜靜地,靜靜地躺在他辦公室的抽屜裏,沉積了那麼多的年月,和他對妹妹無窮盡的思念和愧疚。
手指撫過。
停滯在鉛筆灰的線條上。
俊美的容顏上有一絲疲倦,他深深呼吸,發現肩膀酸痛得厲害。歲月,終究是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跡呢。
他望著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臉,陰影之中,他看到了眼眸中淡淡的霧氣和笑意。然後,終於決定了。
——隻有小攸才有資格穿上這件婚紗,這件,他為綽辰特地設計的婚紗。
下定決心,他從抽屜裏抽出廠商最新送來的布料樣本,細細地翻看起來。這時候電話忽然響起來,他皺眉,伸手去接起。
“喂——”忽然騰地從椅子裏跳起來,眼睛瞪大,“什麼?小攸被綁架了!”
“是……”電話那頭是許家的管家焦急的聲音,“剛才小姐從尹家回來,我們就覺得身後有車子跟著,隻是也沒太在意——後來小姐看到路邊的夜宵攤子,說是要吃……剛下車就被……”管家的聲音哆哆嗦嗦地。
“年恩呢,通知年恩了嗎?通知尹家了嗎?”一顆心迅速地沉下去,可怕的念頭不斷地在腦子裏飛掠而過。
會是誰——
誰敢動小攸!
喬可洛——
不可能,喬可洛現在還在監獄裏。
那麼是……
是莫如心嗎?
因為記恨小攸害她失去了一切,因為不想要看到小攸幸福,所以派人綁架了小攸?
“已經通知了尹少爺——小少爺那邊,怎麼也聯係不到,肖管家的電話也聯係不上……”天啊,小姐可千萬不要出事啊!不然他不僅工作不保,還很有可能被剝奪管家就業資格!
“再打,聯係到小少爺為止!”溫和的眼眸裏忽然掠過一絲陰冷,他毫不猶豫地下達指示。“現在我先去尹家,你負責通知小少爺。”
如果真的是莫如心做的,很有可能她也會對年恩下手!
這個歹毒的女人!
事到如今,她還不知悔改嗎?
尹家別墅。
令人窒息的沉默彌漫在別墅上空,所有的人都屏了呼吸,戰戰兢兢地站立在邊上,不斷地悄悄往後縮去,企圖不動聲色地從大廳裏溜走。
白管家微微躬身,對著電話裏一陣詢問:“什麼?她一直沒有離開?沒有異常情況嗎……”他一邊問著,一邊不安地看向站在落地窗邊的尹樹。
他站在落地窗邊。
窗子打開,院子裏樹影綽約。
山穀裏的冷風吹進來。
他的脊背筆直僵硬,雙手背在身後,緊緊握成拳,仿佛全身都籠在熊熊的怒火之中,整個人就是一個烈烈燃燒的大火球。
乳白色的月光照在他的臉上。
因為怒意而更加蒼白的麵龐,神情冰冷,然而深沉的眸子裏是難以抑製的怒火。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忽然,他狠狠地一拳砸在鍍金的窗框上。
玻璃窗發出了劇烈的顫抖聲。
心髒已經痛得麻木,腦子裏無窮無盡的聲音,一邊又一邊地心疼又狠狠地怒吼著——
你難道非要這麼做嗎——
你非要這麼做嗎,媽媽!
夜空中,漫天的星辰。
小攸迷迷糊糊地醒來,隻聽到頭頂上有巨大的聲響,仿佛是直升機螺旋槳轉動的聲音。腦袋劇烈地疼痛著。
怎麼回事?她現在是在哪裏?
她努力想要睜開眼睛,卻隻覺得眼皮子一陣沉重。
她記得——
她是從尹家出來,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街邊的小吃攤,忽然覺得肚子餓了,便叫司機停車親自下去買,然後——
身後的一輛黑色轎車疾馳過來,在她身邊停下。車門打開,便有一雙手將她猛地一拉,整個人落進車子裏,她猛地一驚,正要掙紮的時候——
就暈了過去!
那個人朝她鼻子噴了什麼東西!
是綁匪嗎……
她用僅存的一點清醒思考著。
應該是吧。她現在是許家的二小姐,又馬上要成為尹少夫人,應該是很多不法之徒黑名單上的最佳綁架對象才對!
天,這種情節隻在電視和小說裏看到過,她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成為被綁架的對象啊!
可是這些綁匪居然有直升機,也太高科技了吧?
完蛋!
是直升機的話,她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
這時候,鼻子裏忽然鑽進一股清涼的味道,好似是薄荷一般,讓她的腦子忽地一個激靈,清醒了許多。
她猛然睜開眼。
許年恩白皙的麵容,放大呈現在眼前。他的笑容純白清澈,眼神無辜。
“姐姐,睡得好不好?”他笑眯眯地。
“你……”小攸瞪大眼睛,“年恩……”天,綁架她的居然是年恩!“你要幹什麼!”他之前不是已經在眾人麵前祝福她和尹樹了嗎?他不是已經接受了她和尹樹結婚的事實了嗎?怎麼忽然又——
許年恩一愣。
窗外透進的淡淡星芒在他的睫毛上落下落寞的光點。
“我——我沒有想要幹什麼。”
“沒有!”小攸微怒,語氣也淩厲起來,“那麼你綁架我,帶我到直升機上——要去哪裏?”
許年恩微微側過頭去,好看的眉毛皺起來,在眉心打了個好看的結。孩子氣地撅起薄薄的淡色嘴唇,好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我隻是想要在姐姐結婚之前,多和姐姐單獨相處一段日子而已。”她離開他那麼多年,留他獨自在悲傷中被可怕的抑鬱症折磨著,再次出現在他麵前,卻以季小攸的身份拿走了他的心——
然後呢,在她終於回到他的身邊,再次成為他的姐姐之後,又馬上要嫁給尹樹了。
他的姐姐啊!
卻馬上要變成別人的妻子了。
他有點沮喪地低下頭去。心裏漫延開一層層的悲傷。
“隻是想要這樣而已。”低聲地喃喃著。
良久,小攸都沒有說話。
許年恩的心裏一陣緊張。
姐姐生氣了嗎?
他有些惶恐地抬起頭,還來不及看清楚小攸的臉色,便被她忽然狠狠地抱住。她的眼淚低落在他的肩膀上,滲進絲絲的涼意。
“對不起……”小攸的心底柔腸百結。
她赫然發現,自己對年恩的關心,實在太少了。
自從哥哥去世之後,她一直忙著處理哥哥的喪事,工作室裏的工作也沒有落下——後來尹樹便向她求婚,她又開始考慮婚禮的事情。對於年恩,不過是每日例行的噓寒問暖,從來沒有好好地和他相處過。
想起來,這段日子看到他的時間,大多都是在電視上,報紙上,或者是某個派對或者晚宴上,兩個人都做出一副名門之後的樣子來,在人群中高傲地穿行,沒有太多交談的機會。
是她不對啊……
隻顧著自己的幸福,隻想著要讓年恩停止對她的那份不應該存在的愛意,所以亦下意識地躲避他,但是她卻忘記了,年恩亦是她的弟弟嗬,現在哥哥已經去世了,除了她,又有人來關心年恩呢……
她還有尹樹,但是年恩,就隻有她一個人了啊!
“對不起……”她放開他,在黑夜裏展現一個明亮的笑容,“那麼,我們現在要去哪裏呢?”
許年恩微怔地看著小攸。
她在笑,笑得很燦爛。
那樣的笑容,就和他小時候從學校裏帶回滿分的作業本的時候,姐姐臉上的笑容一樣;那樣的笑,就和他吃下滿滿兩碗飯的時候,姐姐臉上的笑容一樣。
她沒有生氣,她還在對他笑著。
“去……歐洲。”他怔怔地望著她的笑容。
“歐洲哪裏呢?”小攸抱住他的胳膊,把頭輕輕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唔……馬德裏?布拉格?普羅旺斯?啊——好像雅典也不錯哦,可以看到愛情海——唉,你看過《情定愛情海》?一片白色的建築,和藍色的海洋,哇——”
她興奮地說著,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大片的藍色海洋。然而腦子卻又忽然沉重起來,隻覺得困意一陣一陣地襲來,她重重地打了個哈欠:“不過,普羅旺斯的薰衣草也不錯,不過……現在是夏天呢……”
等許年恩再扭頭看她的時候,她已經在他的肩膀上睡著了。
許年恩怔怔地看著她熟睡的臉。月光在她臉上留下清淺的影子,皮膚細膩如白瓷,好像是一件珍貴的藝術品。或許是方才給她下的藥量太重了,這會兒又發了吧。許年恩溫柔地笑笑,不由自主地用手撫上她白皙的麵頰。
姐姐……
真想一直一直,永遠都這樣,和你呆在一起,如果這架飛機,能一直一直飛著,永遠不要降落——
那多好。
直升機的螺旋槳發出巨大的聲響,朝著地球上那塊叫做歐洲的地方飛去。
藍天,白雲。
九月的景安。
許家別墅前空曠的草地上,尹樹沉著臉,坐了在白色鏤空的法式長椅上,身邊是畢恭畢敬的白管家,垂了眼簾靜默無語。
肖管家亦站在一旁。
今天的尹樹穿得極為正式。
白色暗紋的襯衫,精心裁剪的黑色西裝,紅色的領結一絲不苟地係在頸脖處——隻是那俊美的麵容上的表情,卻讓人不寒而栗。
沒錯,今天就是他,尹家的大少爺,迎娶許年惜的大日子!
所有的賓客都已經在會場裏等候了,然而新娘子卻還沒有出現!
一個多月前,許年恩交代了肖管家,便自作主張“綁架”了小攸,坐著許家的私家直升機不知道飛向哪個地方了,後來從巴黎小攸打來的電話,也叫尹樹不用擔心,說是她要和年恩度過婚前最後的日子,到婚禮的時候自然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