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峰想要賬本,但是他沒有得到。
誰能料到,李誌堅會縱身一躍進蘇州河?給李誌堅的那賬本最終被河水泡得腫脹,字跡模糊一片,最終變成了一團沒有用的廢紙,怎麼也無法回複原貌。
任務沒有達成,楊峰自然在這次的行動之中也沒有得到任何好處。他原本希望借此獲得升遷機會。
梅二爺去世之後,政府專門派了人來監視,玫瑰飯莊的生意卻變得慘淡,發生過命案、政府接管、蘇老板同76號的關係……種種的因素,讓客人通通止步在了門外,上海的館子太多了。盛極一時又衰落下去的也不少。
與此一同慘淡下去的,還有蘇煙的人生。
玫瑰飯莊名義上還是蘇煙在管,但他們已經開始要求改造整個店鋪,先是派了一個日本的師傅來,要求增加一些日式的料理菜譜,為此老金抗議了不少,當然結果自然也是沒少被打得鼻青臉腫,然後又是要店裏的小姑娘穿著和服,學會用日語來招待客人,他們一點點地,循序漸進,把玫瑰飯莊幾乎變成了一個日本料理店。
蘇煙忍不住向楊峰抱怨,可他倒是無所謂,還是保持著老習慣,每周日來,三菜一湯,吃的還是那幾樣,洋柿子炒雞蛋,手撕包菜,清蒸獅子頭,海帶湯,一碗米飯,每次還都是等陸舟宇試完菜,自己再吃。
他始終像是個苦行僧般艱苦生活。人生沒有絲毫樂趣可言。
終於。
蘇煙一撂攤子,將飯莊的一堆登記文件丟在了楊峰的麵前,說,“這玫瑰飯莊給你們政府管吧,我不要了。”
她說“你們政府”,意思是我心底並不不承認這政府。
可是楊峰並沒有聽出來這話外之音,或者說他沒有想去聽的衝動。
“好。”
楊峰說完,繼續吃起了自己的飯。
吃完飯,他就去了單位。下午的時候,飯莊來了人,正式地接管了玫瑰飯莊。
蘇煙說要離開,飯莊裏的兩個小姑娘也繼而跟上,表示要回老家。蘇煙和她們擁抱著告別,兩個小姑娘留下了家裏的地址,寫給了蘇煙。
一向愛憎分明的老金卻選擇了留下來。
蘇煙去看老金的時候,他正在給那個日本來的廚師打下手,老金蹲在灶台子前麵用風扇扇火,老金兩邊臉頰上落滿了煤印子,頭發濕答答地粘在額頭前。
蘇煙看著,特別心疼。她是請老金來當廚師長的,不是來當學徒的!
蘇煙走過去,要帶老金走。
可老金苦著一張臉,“蘇老板,我沒地方去啊,你說我年紀這麼大了,又瘸著一條腿,誰要呢?”
蘇煙無言以對,隻能擦掉淚水讓他留下。
從此她住進了梅宅裏,不,如今已經幾乎是楊宅了。
楊峰待她很好,還專門派了陸舟宇來監視她。楊峰用的自然不是“監視”這個詞語,而是“保護”。
這天,蘇煙在書房裏午覺醒來,看見陸舟宇正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進來吧。”她直起身來,睡午覺的時候她覺得旗袍扣子緊,解開了三顆盤扣,現在一邊扣,一邊伸出手呼喚他。
陸舟宇走了進來,隔著半身的距離,遞過來一張薄薄的信,“蘇小姐,有你的掛號信,從南京寄過來的。”
蘇煙接過來信,卻怎麼都扣不上第二顆扣子,於是她指著脖子處,向陸舟宇求救,“我這顆扣子扣不上了,你幫我一下。”
陸舟宇猶豫了一下,走上前來,他小心地搭上兩隻手,捏著她胸前的扣子,小心翼翼地,盡量不碰到她的皮膚。
蘇煙咯咯笑開,塗著蔻丹紅指甲的手猛地抓住他,“你害臊什麼呀?我的身體你不早都看過了嗎?”
“扣好了。”陸舟宇麵不改色地退到一邊。
“孬種。”蘇煙啐他一口。
陸舟宇選擇了不回應。
蘇煙低下頭,看見信封上的地址,是妹妹鴿子寄過來的。蘇煙匆匆地瀏覽了一遍,便拿起一旁的火柴,擦起火花,燒掉了信。
火遇到了紙,呲呲地燒著,蘇煙的手抓著信,看著那蛇信子一般的火,快要燃燒盡了,還是陸舟宇幫她撣掉的。
灰燼落在地板上,外麵的風一吹,沒了,隻留下幾點黑色的痕跡。
蘇煙重新靠在太妃椅上,聲音清淺,像是喃喃自語,“他生前的最後一句話,是不要讓我去參加他的葬禮,他說早知我會成為漢奸的女人,當初就該打斷我的腿,也不要讓我來上海,一步步走向墮落,可明明,明明是他扼殺了我念書的機會,讓我不得不來上海,不得不走這一遭的,可是他又知道嗎?我這些年究竟經曆了多少?”